



在藍田經濟開發區,有一所漳州理工學院,學院內,有一片“林釬人文園”,我在園內看到一座“澹泊寧靜”坊,這座牌坊屹立在這里已經380年了。
這牌坊是晚明“提督福建學政布政使司右參議兼按察司僉事門生陶承謨”和“署龍溪縣事南靖縣知縣門生吳士顏”奉旨為他們的恩師林釬立的。
看到這座牌坊,我的心情有點激動。作為漳州人,我對林釬是有點了解的。幾年前,我在撰寫《黃道周》時,還寫到林釬,可是我當時不知道有這座牌坊,我知道時,《黃道周》已經出版,心里便有了些許遺憾。想,如果我去看一下牌坊,再感受一下林釬400年前生活的地方,也許我會寫得更好一些。
我從不同側面和角度拍下這座牌坊。當我想用文字描述這座牌坊時,發現我缺乏基本的建筑學知識,只好當一次“文抄公”:
“坊坐東北朝西南,石仿木結構。高約9米,面闊9.2米。主間寬4.35米,進深1.1米;次間寬1.8米,進深2.2米。三間五樓十二柱,單檐廡殿頂,翹梁為魚尾狀,正脊微弧。屋頂由中樓、夾樓、邊樓三層遞次外延降低。”
這是《漳州老牌坊》(漳州市人大常委會〈美麗漳州叢書〉編委會編,九州出版社2013年12月版)一書對這座牌坊的文字描述。
當然,我更感興趣的是牌坊上鐫刻的文字。
牌坊主間兩面都有崇禎皇帝的御筆,一面是“澹泊寧靜”,一面是“中正和平”。
下屏橫額上的文字太小,看不清,我用照相機拍下來,回家輸進電腦,放大:
“為萬歷丙辰科殿試第一甲第三名、授翰林院編修直起居注、纂修實錄、經筵展書官、歷南京國子監司業、左春坊中允諭德、國子監祭酒、詹事府詹事、經筵講官加奉一級、禮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事教習庶吉士、實錄副總裁、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奉敕同知經筵事、實錄總裁、贈禮部尚書、謚文穆林釬立”。
這是圣旨誥布。
如果說這“誥布”的內容是林釬一生的榮譽所在。那么,崇禎御書的八個字,就是林釬為人品格的寫照。
崇禎是亡國之君,但他同時是個勤政者,用傳統的說法,叫宵衣旰食,他努力努力再努力,然而,用漳州一句熟語說,就是“師公鈴子越搖,孩子臉越黑”,大勢已去,無力回天。歷史注定他是一個悲劇人物。他是有才華的,他為林釬寫的這八個字,不但大有書家之風,十分耐看,而且恰如其分,十分耐讀。
林釬,《明史》、《福建通志》、《漳州府志》、《龍溪縣志》、《同安縣志》都有傳。
細讀各種史書的林釬傳,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他有經世之才。崇禎問他治國之策,他說了八個字:用人、理財、靖寇、寧邊。其時,大明王朝風雨飄搖,內憂外患,內有李自成、張獻忠之亂,“流寇數十萬,最強無過闖王。彼多番漢降丁,堅甲鐵騎;兵有紀律,其鋒甚銳。聞在關中,攻扶風數日,破之。”外有清兵壓境,“清兵深入;己酉,清兵間道自天壽山后至昌平。降丁二千人內應,城陷”“秋七月,大清兵取旅順,總兵黃龍死之。”而朝廷缺乏經世之才、將兵之帥,袞袞諸公,無人可用;更加之于天災不斷,民不聊生,別的不說,就在林釬就任東閣大學士的第二個月,“山西大饑,人相食。乙酉,寧夏饑,兵變。”各地用兵,開支極大,中央財政捉襟見肘。所以,林釬的這八個字,是非常切中時弊的,所以崇禎把他留在身邊,“即日拜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
“即日拜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在《明史·本紀第二十三·莊烈帝一》的說法是“丁卯,前禮部侍郎林釬以原官兼東閣大學士,預機務。”與“入閣辦事”相比,“預機務”顯得更中肯。“入閣辦事”不是辦理日常行政事務(日常行政事務六部尚書即可處理),是“預機務”——參與協助皇帝處理軍國大事。
為什么入閣就可以參與處理軍國大事?
明朝為加強皇權,從洪武十三年(1380年)起,廢宰相制,由皇帝直接指揮六部。但皇帝日理萬機,實在忙不過來,就在宮內設秘書班子,內閣就是秘書班子辦公的地方。秘書們叫內閣大學士,起初是皇帝的侍從,上情下達,“儒臣入直,備顧問而已”。久而久之,權力越來越大,“品位尊崇,地居近密,而綸言批答,裁決機宜,悉由票擬,閣權之重偃然漢、唐宰相,特不居丞相名耳。”——這話來自《明史·表第十·宰輔年表一》的前言。
在《明史》中,作為內閣成員的林釬,名字列在《表第十一·宰相年表二》,此時,與林釬同為內閣成員的只有三個人。
可見當時林釬地位之顯赫、之重要。
為什么崇禎如此看重他?八字對策之外,還有二個原因:一是“時上方嫉黨人,以釬誠愨,不立門戶,特加眷顧。”就是崇禎皇帝最討厭大臣們結黨營私,而林釬為人忠厚,不結黨不謀私,皇帝特別喜歡。二是崇禎對他在天啟朝表現的了解和贊賞。
在《黃道周》中,我這樣寫道:
黃道周選擇離去是明智的。在那個時候,離去不單是黃道周的選擇,是許多正直官員的選擇。單就黃道周的福建老鄉而言,葉向高選擇離去,林釬也選擇離去。……林釬的離去則冒了些風險,有點傳奇。他當國子監祭酒,閹黨要在國子監邊上為魏忠賢立生祠,他堅決反對,但話說得很藝術,“孔子,嚴師也,禮有人主北面之尊。忠賢,人臣也,若列坐其傍,他日皇上入學謁奠,君拜于下,臣偃然于上,能安之乎?”閹黨不死心,又要強迫他在閹黨集資建祠的倡議書上簽字,他“援筆涂抹,即夕掛冠于欞星門徑歸。忠賢矯旨削其籍”。林釬有智慧,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后來,崇禎皇帝表揚他“危行言孫,君子也”。
“危行言孫,君子也”是崇禎對林釬智慧的充分肯定。
有了以前的了解,加上八字策對很合皇帝的胃口,自然就信任了,重用了。
幾乎所有的林釬傳記,對他與魏忠賢斗爭一事,都著以濃墨重彩。從這個事件中,我們不但看到林釬敢于斗爭的精神,更看到他善于斗爭的智慧,既敢于斗爭又善于斗爭,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外圓內方的品格。
外圓內方的最初意義來自于易經,“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陰陽一體,陰陽互動而成外圓內方之說。二十年前,我在撰寫歷史小說《以逸待勞》中說到外圓內方,主人公李泌七歲時,當著皇帝李隆基和宰相張說的面,賦《方圓動靜》,詠:“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聘才,靜若得意。”語落,舉座皆驚。
這是對一個天才的贊賞。但我想,外圓內方在更多場合中,應該用于對一個成熟知識分子的評價。外圓內方表現在林釬的身上,正是崇禎所說的“中正平和”。既堅持原則,又講究方式方法。這也和崇禎當初說的“危行言孫”是一致的,與魏黨針鋒相對,是“危行”,但言語很機智,很符合“禮制”,讓對方挑不出毛病,找不到借口加以反對。最后,對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在他離去之后,“矯旨削其籍”,來個流氓式的報復。
有外圓內方,才有“澹泊寧靜”。
我們不妨從另一件事情說起:
“釬沖淡和平,廉介自守。鄭芝龍受撫,奉千金為壽,卻之,復其書曰:‘成人之美,君子也;因之以為利,非君子也。’芝龍亦為嘆服。”
“沖淡和平”是外表——“圓”;“廉介自守”是內核——“方”。廉介自守,守的是什么?中正。在與魏忠賢的斗爭中,林釬既堅持了原則,不讓逆珰的陰謀得逞,又把話說得很藝術,而后悄然離去。所以崇禎表揚他“危行言孫,君子也。”這里的“沖淡和平”是“澹泊寧靜”的另一種表述。
作為漳州人,我體會到,林釬的“澹泊”是對個人名利地位的澹泊,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不計較個人得失,而不是放棄做人、做臣子的基本原則。“中正”就是原則,一是對君王的忠心,二是為人的正直。這種“正直”,包含他所說的“成人之美,君子也;因之為利,非君子也。”他這樣說這樣做,先做后說,以實際行動實踐“廉介自守”,所以連鄭芝龍都“嘆服”。鄭芝龍是海盜,崇尚利益交換,沒有道德底線,很少也用不著佩服人。依我看,林釬是他真心佩服的唯一的“體制內”官員。
我私下里又想,林釬的“澹泊寧靜”是不是還有一點禪味?“夙根有慧皆森發,上善無聲自廣長”——這是他寫在瑞竹巖的對聯。這種“悟”,是林釬思想的另一個側面,可作為“澹泊寧靜”的補充。
文友告訴我,萬松關現存林釬《施公新筑萬松關記》碑,并熱心地為我提供碑文。
“施公”就是時任漳州知府的施邦曜。施市長也是林釬和黃道周的朋友,官至通政使。通政使是正三品高官,職責是受理內外章疏、敷奏封駁。就是說,所有上疏和奏章都得通過他,要不要送,他說了算。施市長在漳州任職期間做了許多好事,其中之一是建萬松關,林釬因此寫了《施公新筑萬松關記》。
我在《施公新筑萬松關記》中讀到這樣的文字:“逢圣明在御,牧守賢良,桑麻樂業,人且登游其上,望云物而詠天和。”“余固筆為記,欲后來者修實政,無不可為之事,有可以不朽之功,一簣合尖,俱邀明德云爾。”
我想,這些文字可以作為“中正和平”的另一個注腳。盛世,君明,臣賢,百姓安居樂業,天地萬物,一派祥和。這里有他的理想,也有他的期望。只有他的理想和期望得以實現時,他才可能真正地得到內心的“澹泊寧靜”。
所惜的是,他生逢末世,亂象叢生,從上到下,腐敗無處不在,既無“中正”,更無“和平”,大明王朝氣數將盡;所幸的是,他的去世離明朝覆滅還有8年,他又遇到一位賞識他的皇帝,他才能在死后安享殊榮,“卒謚文穆”,他的門生才能奉旨為他立牌坊,他的牌坊才有崇禎的御書。因此,漳州才有“林釬人文園”,我們才能去體會他的“中正和平”與 “澹泊寧靜”。
我到藍田經濟開發區,不但看到當下蒸蒸日上的建設成就,而且感受到這片大地的和諧之美。這種和諧浸潤著歷史文化的甘露,給人以清新和親切。
就是在這清新親切之中,中正和平、澹泊寧靜的林釬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