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孫子,一個外孫,一個內孫。每次孫子回來,不管是外孫內孫,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讓他們站在書房的一個地方,量他們的體高。在那個角落的墻上,有他們的體高記錄。如今外孫比我高,內孫也已經一米三多了。每當我看到墻上的記錄,就會想起他們小時候一些事情。
一天晚上,外孫來玩。外孫那時兩歲,常常語出驚人,給家里帶來許多笑聲。為了造就未來有用之才,我開始培養他對電腦的興趣。我買了新電腦,舊的用了近十年的386就成他的練習器,每次來,他就指著電腦說,這是我的電腦,那是外公的電腦。我竊喜,聽說當今世界,不懂電腦等于半個文盲,我外孫從兩歲起就開始向文盲開戰了,將來一準是個博士坯子。我們坐在電腦前,每敲一個字,他都會發出短促而驚訝的叫聲,當屏幕上出現“天人大小上下左右中”等幾個他認得的字時,他有些手舞足蹈了。
正在興頭上,突然,他雙腳一蹬,從我的懷里溜下去,下巴差一點碰到電腦桌。我著實一驚,說:“干什么?”他一邊往外跑一邊說:“皇上駕到。”
我愣了一下。
從廳堂傳來電視連續劇《康熙王朝》的音樂,片名剛出,外孫已經從椅子上拿起一個坐墊,扔到地上,以干靜利落地道的動作,甩甩袖子,跪了下去。在一家人的笑聲中,他抬起頭來,說:“外公,跪下?!?/p>
我只好蹲在他的身邊。他一邊糾正我的動作,一邊說:“這樣子,是這樣子?!蔽艺f,皇上還沒有駕到哩。他抬頭看屏幕,果然還沒有出現皇上,便站了起來。我拉著他的手說,我們再去打電腦吧。他甩掉我的手,十分正經地說:“我是皇上,外公是大臣?!蔽艺f:“我們都是老百姓。”他堅持說:“我穿黃衣服,我是皇上,外公跪下。”扯著我的袖子,非讓我跪下不可。那天,他果真穿的是一件黃色的外套。
這時,屏幕上,陳道明正神氣十足地坐在金鑾殿上。
我突然非常嚴肅地想,外孫才兩歲,他的這些觀念是怎么來的?我們如何讓我們的孩子們孫子們面對現代社會如此豐富多彩的信息量?
我的思想剛要正式啟動,就被妻子的驚叫聲打斷,原來,外孫此時已經跑到書房的新電腦前,抓起鼠標亂轉起來。妻子說:“那是外公的電腦,不能動。”我電腦中有許多東西,怕讓他弄丟了,連忙進去。
外孫擱下鼠標,跑到廳堂,大叫:“外公快來。”
我以為皇上又駕到了,跟出來,不料,外孫把一只大盒子舉到我面前,說:“收禮只收腦白金。”
我問:“皇上呢?”
女兒笑道:“早退朝了?!?/p>
這時,屏幕上出現幾個傻乎乎的大人和小孩,輪番問答,為什么收禮只收腦白金?外孫看得津津有味,小腦袋不住地跟著點個不停。我拉著他的手,說,我們再去打電腦吧。我們剛敲了幾下電腦,外孫又從我的懷里溜下去,說:“皇上又駕到了?!?/p>
女兒笑道:“爸,你就別操那份心了。兒孫自有兒孫福?!?/p>
我呵呵一笑,宣告正經教育手段失敗。
大約是十年后的一個晚上,我抱內孫看電視,演的是《毛澤東和他的衛士》。屏幕上,毛澤東到農村視察,開頭有點微服私訪的味道,不想被一女孩子認出來,于是“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萬歲”之聲此起彼伏,激動的人們歡呼著朝領袖涌去,你擁我擠,熱淚盈眶。我發現孫子和我一樣,看得很專注,一時高興,我對孫子說,你看,他們在做什么?孫子的回答很利落:“打架。”
我愣了好一陣子。
這樣激動人心的場景,到了孫子的眼里怎么成了“打架”?
孫子不到兩歲,剛學會走路和說話。他的理解能力還跟不上這樣高層次的場景。他只能回答要不要,吃不吃,疼不疼,好不好,喜歡不喜歡這樣簡單的問題。他對笑和哭的理解是直接的,他不懂得熱淚盈眶是激動是高興,他更不懂得許多人的手舞足蹈和無規則的手腳運動有時是一種情不自禁的崇敬和親近。從這個角度看,類似《毛澤東和他的衛士》這樣高層次的電影是“小小兒童不宜”的。
我想,大人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們對于小孩的教育,有許多一廂情愿的東西,出發點當然很好,而效果往往不如意,甚至適得其反。
我進而又想,這是“大人”的通病。人一但把自己當“大人”,就會犯這樣的通病,高高在上,自以為是,“自我感覺良好”。胡說八道,甚至胡作非為而不自知。
從可愛的角度看,還是不當“大人”好。
問題是當上了怎么辦?比如我,已經是阿公了,總不能不當啊。因為我當阿公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結婚生子生女,子女又生子,幾十年走過來,我就成了阿公。當阿公是“歷史的積淀”,變不了,要變的是如何當阿公,當“大人”。
既然有所悟,我的第一個改正措施是,拿遙控器,把電視調到少兒頻道,對孫子說,我們看少兒節目好不好?他說:“好吧”,于是我們就看少兒節目。
不到一分鐘,他不看了,說:“下去,下去”,就從我的大腿上滑下去。順手拿起我的拖鞋往床上扔。我說,拖鞋臟不臟?他說臟。臭不臭?臭。我說,把臟臟臭臭的拖鞋放床底下好不好???他說,好吧。于是,他就爬上去,把我的拖鞋拿到床底下擺好。站起來,還來不及站定,突然又跑去關門,碰得一聲響,把我嚇一跳。他卻樂得嘻嘻笑,跑過去拉開門,又是碰得一聲響。我正想訓斥他,立即反省,說,關門要輕輕的。他于是把門打開,嘴吧跟著我說“輕輕的,輕輕的”,手按門把,把門關上。我鼓掌說,真乖。他也跟著鼓掌說,真乖。
我說,還看不看電視???他說,不看。
我把遙控器遞給他,說,不看就把電視關起來。他說,爺爺關爺爺關。說著就跑到樓下,拿起剛買的一根塑料“金箍棒”,說:“爺爺,趴下?!边@時,我成了孫悟空手下的被制服的妖怪。
我只好趴下。
趴下去的我努力開動腦筋,想,內孫比外孫更調皮,要當好這個阿公,任重道遠,首先要調整好自己,因勢利導……
記不清是哪一年,國慶連著中秋,兒子媳婦放假,帶著孫子回來。妻子早已把樓頂瓜柵上的絲瓜和角瓜全都清理了,掀出一片清晰的藍天。中秋節的下午,又把露臺洗得干干凈凈。晚上,月亮出來時,一家人上樓,吃茶配餅,還有柚子和蘋果。聊天。
兒子、媳婦、內孫,女兒、女婿、外孫,加上我們老兩口,有點熱鬧。孫子還沒上幼兒園,熱衷于擺放汽車。在月與燈交融的柔光中,把十幾部各式各樣的玩具車擺來擺去,時作長龍,時為方陣,時成圓圈。外孫趁他扭頭,把其中一輛藏起來,他轉過頭來,說,警察車呢?外孫再過幾天滿十歲,和弟弟玩了一會兒,便自己一個人下樓。以為他去小便,卻好久不上來,我下去看,他正在用尼龍繩,把一只薄塑料袋和一個小鐵夾子串起來綁。他先是自己玩弟弟的氫氣球,突然想自己弄一個降落傘。過一會兒,果然就弄成了,把塑料袋和夾子拋向天空,塑料袋便很給臉地張開來,慢慢地、搖搖晃晃地往下掉。他于是就很開心地笑,大聲叫弟弟看,降落傘。弟弟對他的發明不予理睬。專心地擺弄他的汽車。
晚上睡覺的時候,內孫說,我要跟爺爺睡。躺在床上,孫子便要我講故事。那是一個沒完沒了的“警察與小偷”的故事,每到一個段落,孫子就說,還有呢?我就接下去編,一直講到他入睡為止。我搞不清楚孫子為什么會對警察與小偷感興趣,我只是利用這個機會,把一些做人的基本道理編進去,自以為教育有方,暗自得意。
窗外,月光朗朗。
恍惚間,有一陣笑聲從天空傳來。我明白,那是一陣遙遠的笑聲,這笑聲來自于不久前讀過的一篇文章。
這是林語堂的笑聲。
林語堂有兩個孫兒:一個外孫女和一個外孫。這是他和孫兒們玩的時候發出來的笑聲。
林語堂和孫兒們玩的時候,沒把自己當大人,而是把自己當孩子,說:“我們三個小孩”,還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和兩個孫兒的照片拼在一起,印曬出一張人工制作的“我們三個孩子”的照片。
有一次,林語堂的夫人廖翠鳳出去買菜,“我們三個孩子”把他們的三雙鞋子放在飯桌上,然后三個人躲進藏衣室。廖翠鳳回來時,只見桌上的鞋子,卻不見人影,驚訝地喊:
“這是怎么回事?”
沒有回答。“我們三個小孩”在藏衣室得意地咯咯笑。
廖翠鳳又問,仍沒有回答。
最后,“我們三個小孩”忍不住了,從藏衣室破門而出,撲到廖翠鳳身上,兩個孫兒高興地大叫大笑。林語堂也像小孫兒一樣高興地大叫大笑。
……
當林語堂的笑聲遠去,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悄然而生。在與孫子的相處之中,我一直以“大人”自居,雖然不斷地反省和調整自己,思想深處總忘不了“教育”二字。而林語堂卻把自己當孩子,和孩子一樣純真無邪。
同是當阿公的我突然悟到,林語堂的童心,他的至誠至真,他的率性盡情,是我等凡夫俗子所不能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