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詔花鳥畫家高繼文先生,自號茆園、白山、南樓,生于1930年,橋東溪雅人氏,堂號三溪草堂。晚生識之廿余載,過從甚密,常得提攜,尊之為長輩高師。彼亦待我甚厚,相契于心,引以為忘年之交、不請之友也。
今建博客日志,有意綜匯高師資料,以饗網友。翻檢鄉賢述著,慕沂老之《高繼文畫集·序》文,情辭深切,贈詩尤雅,相知相惜,理固然也。金耀兄之《畫筆暢寫田園詩—高繼文國畫簡論》,行家評點,論述精準,畫藝備述焉。復覽昔時敝作《成熟、自信和亮麗》文,猶感辭難達,意未盡也。特于茲簡介其平生經歷之逸事,略陳與之交往之情誼,聊表一知半解之感悟,以示敬意而已矣。
高師生長于吾詔母親河畔——溪雅村,這里地處東溪入海口,是明清時代詔安人“走北船”出發點,也是最早為吾詔引進書畫藝術種子上岸地。高家亦商亦農,家境殷實富裕,村上有良田數畝,城中有“合茂”商行,衣食無憂,子弟自有習書學畫條件。他“稟賦聰慧,悟性亦高”(許慕沂老語),自幼酷愛繪畫,初由《芥子園畫譜》入手,受諸多前輩畫家熏陶,刻苦自學,“童子功”甚為扎實。八十年代而我負笈榕城,福建師大教師蒲鴻猷先生嘗問訊于我:“小時候有個叫高繼文同學玩伴,繪畫天賦極高,同儕無人可及。而今安在哉?”彼時,我尚不知高繼文何許人也。
初見高師于三溪草堂,時見東溪之綠波蕩漾,流水淙淙,堂前之秋菊金黃,滿院飄香。如此質樸幽雅之所必為高人所居也。寒暄過后,熱茶幾巡,晚生笑問主人說:“昔有張旭枕江流悟書道之說,賢師傍東溪聽流水有效伯高得墨韻之意乎?而草堂之號抑有追慕工部魂魄之念耶?”高師正襟危坐,答曰:“‘聽天由命仍須勵志,流水高山共證知音’此乃民國名士黃仰文、徐華國為聽流山房所撰聯語也。吾甘居鄉野,枯坐陋室草堂,學詩習畫,修心養性,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而已矣。豈敢與張伯高、杜少陵相提并論耶?”意悲而遠,辭正而高,顯見其心態志向也。
高師1948年詔安中學畢業,參加教師入伍培訓,經過思想改造后,成為一名新中國人民教師。本想安心杏壇,教書育人,服務社會,但隨后驟變政治風浪,很快摧毀其現實與夢想。1958年在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他即因家庭成份問題被清除回家。那年,他廿八歲,正是風華正茂,施展拳腳之時也。
窮途末路之際,高師創辦了“藝風書畫社”,從“以畫為娛”變成“以畫為業”,他和同仁們苦心經營,既做廣告設計,又兼賣字鬻畫,以一技之長贏得區區小利,在落魄困頓之時,聊補無米之炊,使一家老小暫無饑寒之虞。此可是畫家之宿命耶?
“藝風”開設于縣城中山路,與吾邑碩儒林仲姚先生寓所“武館”近在咫尺。時清幽之“武館”常有文事雅集,高師亦常在此過從,與林仲姚,林楠父子,沈士超,許慕沂諸賢品茗談禪,評書論畫,詩唱酬和。回首前塵,高師尚能隨口吟哦舊作諸多篇什。如《七律·送慕沂兄赴汀洋》:“悲歡離合總由天,游戲人間學謫仙,痛飲狂歌滄浪室,暢談共贊虎魚筵。故人轉眼將揮別,餞友題詩亦黯然,計算明年逢此日,重溫舊夢更纏綿。”又如《七絕·游八仙山》:“迷茫大地有奇蹤,毓秀群仙在此中,訪道尋幽玄事渺,山靈感應古今同。”再如《七絕·詠梅》:“一樹梅花萬個圈,寫來香里墨團團,橫斜突見枝如鐵,斗雪沖寒意未闌。”引以為得意之作者有《七絕·詠太湖石》:“荒階默默幾多年,我自癡頑花自妍。堪笑名花多薄命,殘英落盡我依然。”《五絕·幽居》:“秋蟲鳴暮色,雞上樹巔眠。地僻塵緣少,幽居又一年。”這些詩篇非披索枯腸苦吟而來,而是真情實感之流露也。
“文革”期間,風雨飄搖,“藝風”被誣為“五類分子”避風港,屢遭沖擊,終致解散。茫茫大地,,容身何所?他失落惆悵 ,郁郁在懷,卻又不得不為“稻粱謀”以養家糊口。他選擇畫床、油漆為業,以務實謀生手段,奔走于四鄉六里,浪跡于湖海之間。此情此景于其《七律·玄鐘城紀游》可見一斑,詩曰:“湖海飄蓬又一秋,玄鐘覓食得優游。心隨滄海難平靜,身愿閑鷗任去留。破廟殘城無限意,夕陽衰草有余愁。漁歌晚唱煙波里,浪打鐘門百丈湫。”
高師在其自述中曾稱,“長期蟄居鄉曲無緣出游,惟日與閑花野草、雞鴨蟲魚相親,久而生情,縱筆點染以自娛,以至忘憂。此即為日后工寫蔬果蟲魚之原因也。”晚生閱法國人丹納《藝術哲學》,悉環境物候為影響藝術家及精神產品之重要因素也。亦即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者,均可由高師身上得以佐證。高師常年生活于水鄉漁村,阡陌縱橫,田疇清潤,農舍掩映,鳥語花香,目既往返,心亦吐納,處處有丹青入畫題材,時時有觸發靈感信息。回歸自然,道法自然,使他擺脫心為形役之蹇促,恪守寧靜致遠之心態。畫家創作激情得以醞釀、發酵而噴發。到90年代,高師作品已臻于成熟,逾見神采矣。他以其酣暢淋漓之筆墨,察識萬物之情趣,清新脫俗之格調,給世人呈現了大量無聲勝有聲之田園詩篇。黃庭堅《次韻子瞻,子由題憩寂圖》云:“李侯有句不肯吐,潛墨寫作無聲詩。”誠為高師之寫照也。
“屋角小天地,種得大南瓜。”(高師題畫句)高師畫果蔬魚蟲得心應手,繪烏山玄鐘別具一格。胸中裝滿家鄉名物,筆下皆為風光景致。“非熟悉者,不畫;非鐘情者,不繪。”是他歷來倡導之主張。誠如其《自題潑墨山水詩》所云:“淋漓水墨云煙起,萬壑千巖在個中,畫道相承求拓展,天然肌理意無窮”。廈大美術教授洪惠鎮初讀高師畫作,深為其鄉土氣息所感染,視高師為藝林奇材,對詔安頓生響往之情。并題詩存志:“不寫嬌花媚世人,畫師懷抱老農心,平生只在鄉間住,筆底雞鵝最有神。”
在眾多題材之中,我尤喜高師所畫魚圖也。高師家有養魚之勞,甚得垂釣之趣,且有烹魚之功。“紙上勝盤中,盡日看不足。”(陳燕瓊老題贈詩)蓋因其能得魚之天性,知魚之樂乎?而高師魚圖題款,信手拈來,常有妙諦神悟之語。如“安知魚之樂也”,“不可食無魚”、“復游赤壁于之下”、“我所欲者。” 魚之理趣 情調形之于墨,語出名典,引人遐思;如“殘荷留待護游魚”,“村居客到無佳味,自養塘魚煮番茄”,“君羨鯰魚美,垂桿深夜里,荻花瑟瑟秋,醉后留滋味。”“園蔬首數東京白,海味咸夸鳳尾蝦。歲暮風光描不盡,折枝獨愛雪中花。”魚之鮮活生猛躍然紙上,原汁原味,令人垂涎。而署“自然的啟示”之畫作者,構思巧妙,寓意深刻,貴乎神解,其味無窮,境界因題款而升華矣。江水沐兄嘗于高家享用賢師親煮之“赤鬃頭熬排骨白菜調菊花”私房大菜, 近又作《餐英記趣》,再現其境,甚有余味焉。而我雖無忝列其座之口福,但家中餐室所懸掛高師之《土鯊不減烏耳鰻》魚圖,畫境生動,畫意蘊籍,日日三餐與我相伴,使我每有燕瓊老之“紙上勝盤中” 之感慨,并時時提醒自已勿染重富輕貧、親官賤民之俗氣,不減道德操守之本色矣!
高師1980年獲平反重返杏壇,先于深橋中學任美術教員,1986年始因城關中學許如松校長力薦,調城中專任美術班國畫老師,退休后一直延聘到2005年。城中廿年,高師嘔心瀝血,誨人不倦,桑榆向晚,孜孜樹人,深受學生愛戴和廣泛好評。他愛生如子,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善于因勢利導,因材施教,為吾詔書畫之鄉薪火相傳培養大量后繼人才。善莫大焉!我嘗問道:“高師出名徒,弟子三千可有青出于藍者也?”高師欣然,如數家珍列舉旅外如林永潮、林浩湖、吳建福、沈益群、方廣智者,在詔如林木炎、林建楠、江慧恒者,又有私淑弟子嚴逸芳、徐少娟、吳洪雪者,皆為其得意門生、可望有大成者也。得意洋洋之時高師爽朗會意而笑:“多乎哉!多乎哉!”其幸福自豪之感溢于言表也。每逄時年八節,旅外學生返鄉,必同來探望高師,致敬謝恩,其樂也融融。師生相見,難免互切互磋,興之所致必來筆會。鋪紙研墨,弟子誠服其勞,焚香端茶,媚媚女弟更是殷勤有加。但見年屆耄耋之高師,精神矍鑠,激情四射,揮毫潑墨,瀟灑自如,技進乎道,游刃有余,斐然成章,觀者莫不為之傾倒。此豈非高師人生大快之時耶?原廈大美術學院院長魏傳義教授觀高師當眾現場作畫后,“此乃閩南當今畫壇一絕也。”其題詞又云:“來自生活中,心源一脈通,畫到天真處,方奪造化功。”信哉!
師表才情堪敬仰,古稀不愧煥神容。本文發表之時,恰逢高師傘壽之慶。晚生并此申祝之:海屋籌添,天保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