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兒

我是一個擺放在櫥窗里的模特兒。

時裝店老板娘是個眼光獨到的人，每一天晚上，她都會為我配上不同的新衣，好讓我第二天能夠驕傲地吸引路人驚艷的目光。

擁有一雙長腿，卻出不了門；浪漫卷發下有俏麗的面容，只是從來都只能是一副憂傷的模樣，這是我的悲哀。老板娘穿得優雅得體，白天笑臉迎客，晚上為我更衣時，她總是落淚。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噗嗒噗嗒掉在我的身上，在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又悄悄融進了我的身體里。在這些淚珠的浸潤下，我漸漸長出了一顆多愁善感的心。

我每天帶著那憂傷的表情，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我見過情人在我面前擁吻，而后相視一笑；也見過戀人在我面前吵架，女人流淚逃開，男人慌忙去追；還有銀發夫妻牽手緩緩經過。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那一天，他出現了。那是一個下雪天，他圍著厚厚的圍巾。脖子上掛著相機，經過我面前時，他站住了，隔著櫥窗，仰著頭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也憂傷地看著他。他真特別，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眼神真誠清澈，臉上沒有這座城市慣有的冷漠，溫暖又沉穩。他舉起相機，“咔擦”，對著我拍了一張。

他看著我身上單薄的衣裳，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輕輕地說：“你冷嗎？”

如果我能流淚，為這句話，我一定會立刻哭得不成樣子。

第二天，他又來了。同樣站在我面前，然后從包里掏出一張相片，貼著玻璃給我看。他微笑的臉龐很動人，清爽的短發很精神地伏在他的頭上。我聽見我的心在咚咚咚地跳，我真想伸出手，溫柔地替他捋一捋額頭前的劉海。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伸著手，抿著嘴，憂傷地看著遠方。

他每天都來。我每天穿不同的衣服，他每天給我拍不同的照。有幾次，他皺著眉定定地望著我，甚至有一次，他怔怔地向我伸出手，他是想撫摸我的長發，還是嫌我臉上憂傷太濃？手到半空，他愣了一下，笑了，又放下了。

那一天，他又來了。不是一個人，身邊多了一個女孩。他拉著女孩的手，目光不曾離開過她，眼神里盛滿柔情，經過我面前時，女孩的鞋帶散了，他蹲下來，低著頭仔細替她系好。他在扎那個漂亮的蝴蝶結的時候，女孩微笑伸出手，插進他濃黑的短發里，他抬頭，笑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那笑容燦爛得耀眼。

陽光卻刺痛了我的眼，我的心被烤得快炸裂。女孩指著我對他說：“這衣服真好看。”他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我看清女孩的臉龐時，心里驚了驚，那女孩，分明和我是有幾分相像的。

我身后店里的衣服，是這座城市最貴的。他沒有領著她進來，哪怕只是參觀一下。女孩輕輕笑了笑，隨著他走了。

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他了。終于，一個陰郁的下午，他出現了。一個人，有些頹廢。頭發長了，幾乎要遮住他清澈的眼睛，下巴上有了硬硬的胡渣。經過我面前時，他停下了腳步。和第一次一樣，還是那樣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也憂傷地看著他。他伸出手，這次沒有遲疑，隔著玻璃，覆在我臉上，他定定地望著我，一行清淚從他臉上緩緩滑落。

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我不能陪他落淚，不能張口安慰他，不能輕輕抹去他臉上的淚水，不能溫柔地摸摸他的胡渣。只能伸著手，抿著嘴，徒然望著遠方憂傷。我的心像在煅燒的陶瓷，噼噼啪啪地斷開了無數裂紋，痛極了。

而這一切，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又怎么會懂得。

沉默了一會，他低著頭，轉身走了。路過一個路口時，我聽見一聲刺耳的剎車聲，他猝不及防，倒在了車下，血順著馬路迅速蔓延。人們蜂擁了上去。

遠處的天際，殘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一層淡淡的光輝灑落下來，沒有風，沒有聲音，天地之間一片肅穆，只有他的方向傳來小小的騷動。

陶瓷上的裂紋越來越多，終于炸裂了。那一聲脆生生的清響，其實誰都沒有聽到。伴著老板娘的驚呼，我轟然倒在地上，最后時刻，手徒然往前伸著，抿著嘴，眼睛轉向了他的方向，一滴眼淚卻從眼角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