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緋聞

1

人生中總有比較糟糕的一天。

我第一次感受到這點，是在2002年5月13日。

那天我在學校辦公室幫一位老師謄寫文件。學校雜沓而熱鬧，年輕人多，血氣旺盛，很占地方，常常顯得擁擠逼仄。辦公室尤甚，高而密的格柵把我隱藏在辦公室最角落里，連藍黑色墨水都變得更暗了一些。

班主任正與同事們閑聊，不知怎的笑起來，說麥嵐喜歡上英語老師，還寫情書夾在作業本里。她的白色套裝緊緊裹著玲瓏的身體，渾圓胸部隨著笑聲起伏，臀部是飽滿的，略顯松弛的內褲邊若隱若現。我發現一個女教師原來可以如此身體成熟，又如此邪惡而不負責任。

麥嵐就是我。15歲的高一女生。

那封情書是一個NO ZUO NO DIE的典型。

愚人節在寄宿制中學里是個可堪一笑的日子。我起草俏皮的情書，又拜托寫字最好的男生謄抄一遍：真是巧，舍友安藤喜歡的男生名字首字母與我相同，這份情書送過去，她肯定會收獲一個BIG SURPRISE。

安藤是宿舍里排行八分之五的姑娘，報到第一天就戴銀色的牙齒矯正器，一笑整個面孔都跟著閃閃發光。她臉蛋圓圓，身材卻瘦的像豆芽菜，所以體育課上特別出風頭：跑起步來是一只離弦的箭，跳鞍馬像春燕飛過屋檐。

當時，學校實行小班額滾動制教學，我跟安藤同宿舍卻不同班。這是種安全距離，不會太膩煩，又不會太疏遠。每天晚上，我倆分享同一副耳機，聽電臺放送的英文歌劇。安藤總是就著歌聲睡過去，一整部《悲慘世界》，只聽到一首“Castle on the cloud”。

本來想在課間操時找人把情書遞給她。說也奇怪，上完一節物理課情書就不翼而飛，簡直懷疑是被老師激動的情緒給融化掉了。只好讓小男生再幫著謄抄一份。

安藤很快尋來，見面就說情書寫的真好：“除了你，誰會這么用心的贊美我閃閃發光的面孔呢？”

我們大笑著互相擁抱，嗅到對方的氣味，是香皂夾著太陽的味道，就像某種特別的植物，還沒開出花，所以不是香，苦澀澀的，卻很清潔。我們抱著站了一會兒，各自松開一只手臂，另一只則互相勾著脖頸。感覺肉麻兮兮的，又大笑起來。

那封遺失的情書，原來是夾在英語作業本里上交了。

我坐在2002年5月13日的語文教研室里，聽自己的班主任討論著女學生暗戀男同事的緋聞。天氣一日日熱起來，不到端午，卻像是伏天的溫度一直燒到我的面上來。一定是水泥路的關系，不吸熱，倒將熱氣轟出來。還有水泥樓房，尤其是那些馬賽克貼面，也是不吸熱。校園里藝術樓的琉璃瓦尖頂則像小太陽，光芒四射，更是不吸熱。

我直直的坐著，腰背挺著，雙手冰涼卻緊緊握住椅子把手，眼睛瞪著前方，微微氣喘，心里說：怕你啊！

2

這座高中建校不久，教學樓和操場都是嶄新的。高一學生離家寄宿，難免興奮。整個宿舍一起看獅子座流星雨，食堂里有菠蘿飯，物理老師是虔誠的佛教徒，夏天里燃一根檀香，任蚊蟲叮咬。

教英語的是位年輕的男老師，大眼睛高鼻梁。我是英語課代表，每天收發作業和護送錄音機。有時候跟同學閑聊，會不吝惜的贊美英語老師教課好，長得帥。這都是實話啊，他往往兩三句就能把各種定狀補語從句講解清楚，帶我們看《羅馬假日》、《螞蟻軍團》，每次板書前，他抬起右手臂，左手拇指和食指靈活的撳住白襯衫袖扣，樣子真是帥極了。

我認為這種贊美，包括女學生對男老師的欣賞并不是出格的事兒。但自從情書事件后，課堂回答提問，會有同學在旁邊大聲咳嗽；去辦公室送作業，是對老師獻殷勤；就連考試成績好、英語競賽獲獎都是愛情的動力。

我委屈極了。在我心里，愛情是跳下懸崖還能跟人打一架的小伙子給我唱一夜張信哲的情歌；是天生心臟病的攝影師最后一次攝影展，每一張照片的主角都是我；是京城里最明亮最明亮的少年萬人寫詩，卻靜靜為我提著哈羅凱蒂袋子。

可是，無論我怎么委屈，緋聞已經傳到其他班。有一次下樓梯，聽到背后兩個女生小聲討論：“哪一個是喜歡英語老師的麥嵐？是戴眼鏡的那個？”另一個女生回答說，“是戴著牙套的那個。”我惡狠狠回頭，咬牙切齒：“我就是麥嵐！不戴牙套，也不戴眼鏡。”

連我自己都迷糊了，懷疑這些緋聞里的情感是真實存在的。一面因為隱私被窺探而羞惱，一面又有點竊喜，在眾多年輕老師里面，除了那位總是收到糖果和卡片的物理老師，英語老師是最帥的。

3

期末考試前的最后一次英語測驗，我早早把題目做完，無意識的抬頭，發現英語老師正看著我，他臉色暗沉，大眼睛里寒地朔風，把我吹瘦了一圈。見我抬頭，他冷酷的調轉視線，隨口就問：“做完了嗎？”

我至今不知道怎樣形容那種眼神，疑問、探究和血淋淋的否定和某種程度的鄙視，讓我在一瞬間決定，再也不做英語課代表了。

那天下午，我逃掉物理課，在小花園一面山墻下坐了一下午。正午白花花的太陽光灑下來，有種鎮壓的意思，所有動靜都偃住了氣息。過了好一會兒，太陽才疲軟了些，光轉成姜黃色，小花園變得鮮艷起來，像一幅油畫。

漸漸地，太陽光里那種姜黃也收走了，換來比較透明的均勻的光線，花園里的景物在這細膩的光線中，顯得不那么雜蕪，而是很精致的。每一縷草都變得流暢柔韌，交錯在一起，形成美麗圖案。那些肥厚的葉子邊緣也都很清晰，有立體感，一葉覆一葉，也排成圖案。

我決定回宿舍。一走動，才發現腳底板是燙的腳腕是麻的，走幾步后才能一口氣跑進宿舍樓，被水泥樓道里的涼氣鎮了一下。

舍友們正在分享一種金華餅，是家長出差帶回的。餅有月餅大小，殼很脆，要小心拿起，否則就會散。吃法也特別，要用一張白紙，餅放在一半的中間，將紙對折，蓋住餅，雙手捂住，一按，只聽見卡拉拉一陣細響，揭開來，餅已成碎屑，碎屑里夾著干菜肉末，然后用手指撮著，仰起頭，送進嘴去，果然香脆可口。我有一撮沒送好，全送進衣領里，大家都笑，我也笑。

據說這是古老物產，古人沒有白紙，自然也不會用手掌。他們用薄面餅代替白紙，壓碎了，春卷似的包起來吃。

我向往著，覺得古人真考究。

4

高二時報了文科，換成一位年長嚴謹的英語老師，每天重復“英語就是學單詞、學句子、學語法”，聽得人心里平靜喜樂。那位有信仰的老師教物理，每周只有兩節，用舒緩語調講述動能勢能杠桿平衡，也聽得人心里平靜喜樂。

我考上一座很普通的大學，從不跟同學提高中生活，卻時常想起金華餅。再后來的男朋友是位初中數學老師，每次到辦公室找他，總有女學生進進出出的窺視，膽子大的還用手機偷拍。據這位數學系畢業的男士介紹，女學生暗戀男老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你眼睛不大，也不穿白襯衫，再說，公式方程函數怎么能比諺語短句詩歌優美？有什么好戀的？

實際上，那段緋聞并沒有隨著新學年的開始宣告終結。它貫穿了我的整個高中，讓我一直尷尬和羞赧。甚至多年后一次師生聚餐，還有不知趣的同學起哄，讓我坐在隔壁桌的英語老師旁邊。英語老師大眼睛還是閃閃的，鼻梁還是高挺的，衣服剪裁合身，也沒有肚腩：他還是同齡人里最帥的，我還是笑嘻嘻沉默的。

那真是一段亂七八糟的時間，千頭萬緒的，什么都說不清。就是說不清。在亂七八糟的情形下，其實隱藏著簡單的原理，它藏得非常深而隱蔽，要等待許多時日，方可明白。

記得看《陽光燦爛的日子》，馬小軍在情緒爆發后拿起碎啤酒瓶沖到劉憶苦面前，一下一下像是捅進我的身體里——然而這一切都是幻想，馬小軍還是那么懦弱，聚會時臉上還是那么多笑容，他心里的不甘和委屈只是變成了雨后聲嘶力竭的吶喊：其實從來沒有過那么溫情的雨，來沒有過那么燦爛的陽光，也沒有過那么情緒飛揚的青春。姜文可真會開玩笑。

（王欣芳，《齊魯周刊》財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