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狗的生活意見

十幾年里，我養過五只狗：一只京巴，一只哈士奇，一只流浪狗，還有兩只“中華田園犬”，一只叫“黃黃”，一只叫“貓貓”。這兩只狗個頭大，名頭也大，可就是不敬業，家里來了人，哪怕是陌生人，它們見了比誰都親熱，先是搖尾巴示好，再伸出鼻子嗅嗅人家氣味兒，只要不是一塊香噴噴的小鮮肉，它就恨不得伸出爪子跟人家握手擁抱。女兒說，老娘啊，你這養的哪是看家犬啊，是迎賓狗！

迎賓狗怎么了？我每天的幸福時光就是當“家賓”，和被“迎賓”。每天早晨上班，我的黃黃和貓貓都會隆重地站在家門口，搖著尾巴，撒著嬌，嘴里嗚嗚叫著，眼巴巴地看著我的車沒了蹤影。想著它們的眼神兒，一天的忙碌里總會有一絲溫暖流過。只要一回家，我的兩個寶貝兒都會迎著我即興來一段舞蹈，一般是貓貓在前，黃黃在后，擰巴著圓滾滾的身子，蹦著大長腿，長長的尾巴掃在你的臉上，濕漉漉的大嘴巴抵著你的額頭，嘴里呼嚕嚕噴著熱氣，還把爪子搭在你的肩膀上，引得我也張牙舞爪起來，張大媽的小院舞堪比任何大媽的廣場舞。

女兒說，知道它們為什么喜歡你嗎？在它們眼里，你就是一塊小豬肝，一根火腿腸！我說，你以為你是誰啊？小時候，你娘還不是你的干糧袋學步車酸牛奶小糕點橘子蘋果什么的？女兒甩給我一個小白眼兒，不吭聲了。

十幾年前，女兒考上大學，我買了一只“京巴”狗作為禮物送給她，那是一只剛剛兩個月的茸茸小白球，那雙大眼睛和我一對視，我就把它抱回了家，給它取名叫“蛋蛋”。從此，女兒的酸奶糕點還有她娘的愛以及她娘對她姥姥的愛都被這個小家伙分享了。她的姥姥我的媽酸酸地對女兒說，你媽真是母愛泛濫啊！你看，對蛋蛋，比對她娘還好！女兒說，我媽說了，人家蛋蛋天天蹲在門口等她下班呢。老娘說，俺也會搬個小凳子等你媽下班呀。女兒說，可是，姥姥，你會搖尾巴嗎？

幾年前，這只被我豢養了14年的蛋蛋終老病死，被我埋葬在小區南邊的山林里，并發誓再也不養寵物。

幾年后，我在親家幫助下得到一個小院子，這個小院子靠山，右邊是公園，前邊是山林，再加上一窩雞兩只狗就圓了我的一個土鱉夢。于是，我把農村老家大哥的黃黃帶來了，這黃黃剛來時還野性十足，今天偷吃我的魚，明天咬死鄰家的雞，漸漸地，這家伙養尊處優把自己變成了公子哥，除了皮毛油亮，隔著籬笆和鄰居家的母狗調情說愛，基本不管家里的事兒。我的鄰居養了一只松獅犬，又胖又蠢，我問鄰居，它看家嗎？鄰居家的小姑娘說，怎么不看家呀，它天天像豬一樣堵在門口睡覺，我爸爸都拉不動它。我一想，戀愛中的狗和人一樣都是傻瓜，就把侄子家剛滿三個月的貓貓弄來了。侄子說，這只狗厲害，不光看家，還經常截道呢！我一看它的眼神兒，帶著一股煞氣，對我充滿了敵意。它不愿跟我走，侄子就把它裝在一條麻袋里放到車上拉到我家。進了我家的院子，它就一頭鉆進墻角的一堆木頭縫里去了，怎么引誘都不出來。半夜里，突然聽到黃黃激烈的大叫，打開院子里的大燈找來找去，未見異常，最后發現貓貓沒了！對了，那時它還沒有名字，我和小同學楠楠就沖著不同的方向大喊：回來啊，你！

喊了很久，沒有動靜，我們就順著墻根找，結果發現了院墻南邊有個洞口，它很可能是從洞口跑了，可跑到哪去了呢？楠楠說，黃黃肯定知道。于是，我們就把黃黃從院子里放出來，黃黃撒腿就往公園里跑，果然，在公園的一個草叢里我們找到了它。它正索索發抖呢，不知是冷還是害怕。黃黃叼著它的尾巴，我和楠楠拖著它的腿，我們仨齊心合力把它拖回到院子里。那天夜里我們就給它取名叫“貓貓”——它游戲了我們一把。而從此，黃黃居功至偉，什么好事兒都跑到前邊，下雨了第一個鉆窩，啃骨頭也挑根大的，貓貓自動退讓，它知道自己資歷尚淺。

有了狗就得辦狗證。即使你明明知道這個狗證狗屁用也沒有。當年，我的哈士奇丟了，跑到派出所找到辦狗證的人祈求人家說，幫我找找吧，我都疼死了！人家說，怎么找？我說，辦證時你們不是在狗脖子里打的有芯片嗎？人家說，芯片也沒用。我說，沒用干嘛要辦？就是為了收錢嗎？但即使知道收了錢不管用也還得辦，你總得給自己一個慰藉。如同我們居住的所謂高檔小區到處都是保安和監控，可大白天小偷照樣入戶，雖然你一分不少的交了物業費，又能怎樣？養狗也如此，養了狗就能管住小偷嗎？你不還是養？不過有一點兒倒可以肯定，即使養狗不管用也比保安管用。

辦狗證的人問我：你的狗什么品種？“中華田園犬”。什么中華田園犬，就是倆土狗！我說，你知道啊，還問。我又說，土狗辦證也是一條400塊嗎？是，一分不少。雖然洋狗和土狗身價不同，收費對它們還是平等的。我的兩只土狗似乎懂得了人家的不屑，沖著穿制服的他們汪汪叫了幾聲。

辦完證沒多久，一天晚上下班回家，我發現黃黃不見了，找遍整個小區也沒找到，忽然想起小區里的監控，一打開傻眼了，這監控早就壞了。我急出一身冷汗，我的黃黃啊，你哪去了，該不是誰把你弄走或是亂棍把你打死了？我問保安，你們看見了嗎？他們說，看見了，一幫穿制服的人隔著你家的柵欄墻用網子弄走了。我說你們為什么不通知我？他們低聲諾諾：人家是派出所啊！我狠狠地罵了一句回家了。

說起小區里的保安們，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作為在這里居住了六七年的業主，每天哪怕我出出進進的100次，人家也還是攔住我問：找誰？我說，回家。他們說，你家幾號？我說不知道。人家火了，不知道你怎么回家？看著他們一臉的無辜，我真想扇自己一巴掌。有一次，我修院子要進一車石頭，還是經他們經理批準的。晚上九點半，送石頭的車來了，保安很負責任地不讓卸車，說是影響鄰居休息，我對他們說，城管規定大車進城得九點以后，你不能讓車飛進來吧！無論我怎么說都不行。一個鄰居說，你回家吧，我去。很快，鄰居回來說，行了！我說，怎么行的？他說，“意思”了一下。從此，對這些保安們我正眼不瞧。一次，一個胖保安居然攔住我說，姐，聽說你是干媒體的，幫俺打聽一下，哪有招聘的，俺想跳槽，一個月工資不到2000塊啊，怎么養家糊口？雖然我沒幫他找到工作，但多了一個朋友，散步時，他經常和我聊天。一次，他喝了點兒小酒說，姐，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別說進車石頭，你哪天不高興就是拉著炸藥進來我也放行！這一說，嚇了我一跳。因此，當我在窗上加防護網時，物業經理還說，有必要嗎？這么多監控，這么多保安。我心想，連賊都知道形同虛設。

丟過黃黃后，我更加覺得“保安”這個詞，有時候空洞的連個玩笑都不是。回到家，牽掛黃黃一口飯也吃不下，忽然想起一個小閨蜜的老公在公安局，好像是管治安的，就打電話問她，妹夫管狗嗎？我的狗被打狗的弄走了！小閨蜜說，快找他，他就是“狗科”的科長。盡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公安局到底有沒有個“狗科”，但那時候覺得“狗科”不僅應該有，科長也應該是個大官。我立馬打電話找妹夫，妹夫正和朋友喝酒，一口東北話不緊不慢：姐，啥狗啊？我說，黃色的，一條土狗。妹夫說，姐，你這身份還養土狗啊？我這里有很多名貴犬，什么品種的都有，給你弄一條？我急了：妹夫，別廢話，快給我找，限你十分鐘給我找到黃黃！果然，十分鐘不到，妹夫回電了，我的黃黃就關在轄區派出所的一個籠子里，我急忙搭車趕過去，我的黃黃遠遠聽到我的動靜汪汪大叫。見了一位管狗的負責人，我說，我的狗在我家里怎么被你們破墻弄走了呢？何況我有狗證啊！有你們這么打狗的嘛？人家說，弄走就有弄走的道理，要不是你找了關系，我們就把它弄到別處去了！一聽這個，我不再和他理論，讓他打開籠子放出我的黃黃，黃黃兩只爪子緊緊抓住我脖子沖他狂嚎，眼珠子急得血紅血紅。

回到家，我給公安局的妹夫打電話，我依然不明白，他們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破墻從家里弄走了我的狗？妹夫說，沒有為什么，給你弄回來就行了。我咽下了這口氣，但從此之后我的狗們見了穿制服的就叫，就咬，和他們結下了深仇大恨。

事情還沒完。又過了幾天，一個周日的上午，我剛吃完早飯，聽到院子有人嚷嚷，出門一看，七八個男人有穿公安制服的，也有穿便裝的，有的拿著棍子，有的舉著網子。“來打狗的”。他們自報家門。我一聽火了，誰讓你們進來的？這是我的家懂不懂？他們更橫：我們沒進你的家啊？說著，指了指我的入戶門，意思是我們還沒到你家客廳里坐下來吃飯呢。我指指他們的腳說，知道不，你站在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花錢買的！誰讓你們私闖民宅知法犯法？他們一聽急了，你怎么說話這么難聽？你家的大門關著沒鎖，我們就推門進來了！我說，銀行的大門兒還開著呢，你能進去拿錢嗎？出去，快出去！他們一看我也不是一善茬，就說，你有狗證嗎？我說，你們先出去，我再拿狗證，要不，我就報警了！這一說，他們才拿著棍子舉著網子走出我的家門兒，連狗證也不看了。當時，要不是我攔著，我的黃黃和貓貓就會掙斷鏈子撲將過去。別說是人，假如我是一只狗的話也會憤怒，侵占我的地盤至少要撒泡狗尿吧，也不至于連狗屁都不放一個說來就來啊！

自從發生了“私闖民宅”事件以后，我的兩只狗就更加仇視穿制服的人，讓我也開始關注這些“制服”群體。一次，去一家三甲醫院看病人，一上樓梯，穿制服開電梯的胖女人正煲電話粥，我一邁進去，她就大喊，這是雙號，雙號，你還上！我說12樓是單號嗎？她抬頭看看電梯翻了我一眼繼續煲粥。下樓時，乘的是另一臺電梯，這是一個年輕女人，一群人擠在一臺電梯里可想而知的擁擠，可人家居然不管由著我們自按電鈕，自己打著電話嗲聲嗲氣地不知和誰調情。停下電梯，這女人居然倒背著手，踱著四方步在電梯口轉了一圈，仿佛來視察的大干部。我不由得想，所謂標制服，不僅是一個行業標示，一個群體的職業形象，也是對某些職業行為的一個警示和約束。皇帝進青樓不是還要脫下黃袍玉帶嗎？可為什么有些人一穿上標制服就居高臨下就權力在握就找不到“人”了呢？甚至就連超市那些把在出口處拿著個破皮章給你按個印才能拿走本來就是你自己東西的人，也像審賊一樣的看著你，其實他們壓根兒什么也看不見。雖然是形同虛設，但作為“上帝”的你，尊嚴剎那間被消滅了，內心的一角綠草藍天被踐踏了一腳。盡管這些無處不見的形同虛設有時候經不住一顆白菜半根蔥的打倒，卻逼的人們把各自的日子過成了一地雞毛。在一個“天下無賊”的語境里，人人都成了彼此的“賊窩”。

我一直自信，生活中會有不喜歡我的人，但不會有不喜歡我的狗。一天晚上，和朋友小聚后去看她的新房，一進小區大門兒，就有一只棕色的小土狗跑過來圍著我轉圈兒，又撒歡兒，又躺在地上撓肚皮，保安說，這是一只流浪狗，沒人喂養。

看完了朋友的房子，剛要上車，那只流浪狗又跑過來抱住我的褲腿不放，我就悄悄把它抱上朋友的奔馳車隆重地把它帶回了家，給它取名叫緣緣。

緣緣是一條快樂的小狗，很快就和黃黃貓貓打成了一片，每天迎接我回家的兩人舞變成了三人舞。誰知不到半年，它的生命就畫上了句號。去年秋天，我家修院子，緣緣偷偷跑出去玩兒了，不一會兒，胖保安來報信說，你們家的小狗被車撞死了，就在小區里的銀行門口。

我納悶兒，小區到處都是保安，銀行門口除了保安還有警衛，怎么能眼看著一只狗被撞死？再說，在小區開車能開多快？我不敢相信，也不敢去現場看我的緣緣。幾天后，我看見小區門口還有一攤紫紅的血跡。當時，我不知道該罵誰，也不知道沖誰發怒。一個人的活著，有很多時候當你生氣的時候不知道氣從何來，當你發怒的時候也沒有單一的指向，當你罵人的時候甚至連自己也罵一頓才夠痛快。那天中午，我的侄子和胖保安一起把緣緣抬回家，它的嘴角上還流著血，看著它，我吞回流出的眼淚對胖保安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