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省內最著名的抗美援朝老兵之一,朱彥夫的一生都在戰斗:與炮火,與自己的傷殘,與家鄉貧窮的命運,與一個人所能承擔穿越的生命緯度。朱彥夫成就了戰爭中和戰爭之外的生命史詩。近日,記者走訪了朱彥夫所居地的沂源縣縣委宣傳部門、縣文明辦以及其曾任職的村莊,并對其四女兒朱向欣進行了采訪。

耄耋之年與自己戰斗
10月12日,朱向欣前往北京代替已因腦瘀血偏癱躺在病床上18年的父親朱彥夫領取了“2015中國消除貧困感動獎”,回到老家后便接替過輪值的大姐二姐,伺候在父親朱彥夫床前。
“父親目前一直住在政府部門安排的療養機構,照顧的很好,有男保姆負責一些行動的重活,但極其怕熱,稍熱一點兒晚上就蹬掉棉被,我們姐妹兄弟六個,輪班照看,晚上需要幫著翻身,隨時蓋上棉被,陪著聊天。”
朱向欣為朱彥夫四女,目前就職于沂源縣一家機關幼兒園,經常代替父親領獎,參與“朱彥夫事跡宣講團”活動。
10月20日,記者來到朱向欣的辦公室。據朱向欣介紹,朱彥夫因1997年宣講個人事跡暈倒在講臺上之后,血瘀導致偏癱并在心臟內安裝了六個支架,“一般我們和民政部門都不太愿意客人到家中拜訪,因為實在是打擾休養。并且父親現在像個孩子,談著談著就咕咕大笑,只愿意回憶老家的事情,村子里的人和事,自己的父親母親。就是和大姐談起我們奶奶也是像孩子一樣,只稱‘俺娘’。”
雖多年臥躺床榻,朱彥夫依舊保持著驚人的規律性,軍人的特質。每天清晨五點半準時醒來。朱向欣姐妹幾個及弟媳輪流蒸饅頭,做稀飯,擦臉,喂食。父親飯量尚可,身體也并不算瘦。
“就是脾氣古怪,在我們這邊叫邪氣。”朱向欣坦陳父親和自己姐弟六個及常人不太一樣,“做事太嚴謹,一般我們達不到標準或者拖沓,在他眼里是難以容忍,就要惱火。”
這股邪勁兒從另一個角度也讓朱向欣佩服,比如父親去做血脂的測試,血壓稍高一點兒,他馬上就叫來幾個兒女吩咐,我血壓高了,你們以后的飯食要注意控制油鹽和糖分,自己很快就調控過來。“我們很難做到的一些事情,他能做到。他的經歷和意志讓他對自己有極強的控制力。”
直到如今,每晚九點半,朱彥夫要吃一片輔助睡眠的“谷維素”。朱向欣形容,“簡直就是邪氣到比打仗還精準。”每到時刻,他就叫家人備好藥片和水,對著手表,盯緊分針和秒針,按秒計算準時服下。
也是如此,這位14歲參加人民解放軍,17歲在朝鮮戰爭負重傷的戰士,用極強的意志與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做著挑戰,高壽至今。
老支書的鄉村歲月:
“如果不從療養院出來他可能活不到今天”
1947年,14歲的朱彥夫報名參加解放軍。1950年,他在抗美援朝的一次戰役中身負重傷。
戰爭的慘烈除了當事人,別人很難揣測和形容。根據朱彥夫33萬字自傳體小說《極限人生》描述。 朝鮮二五O高地阻擊戰中主人公“石癡”身負重傷,口渴如焚,昏迷中將自己被打出掛在臉上的左眼球吞進了肚里。回國后,他被截去四肢,成為一個沒腳沒手的“肉轱轆”。
沒有四肢,沒有左眼,右眼的視力只有0.3,沒上過學,參加過上百次戰斗,三次立功,十次負傷,動過47次手術的特等傷殘軍人,這就是朱彥夫17歲之前的命運,未到成年的他幾乎已承受了一個人所經歷的所有殘酷。
1952年,19歲的朱彥夫毅然離開榮軍休養院回村鍛煉生活自理能力。朱向欣對記者說,“如果不是離開休養院估計他活不到那么長,還生育我們姐弟六個,那么頑強的生命力。”
朱彥夫老家在沂源縣西里鎮張家泉村。小說《極限人生》里這么描述,“犧牲”多年的烈士突然回村,且面目丑陋,村民大駭,演出了一場“打鬼”鬧
劇。
張家泉三面是山,如今建設的頗好,村中大道鋪滿水泥,房舍干凈整齊,山坡上多種植蘋果樹等,水電網絡設施通暢。現任村支書劉文合以及村民無不對老書記朱彥夫交口稱贊,村內設有其紀念館。
朱向欣回憶起這段農村生活卻幾乎垂淚,只說,“一定程度上我認為我母親比父親更偉大,犧牲更多。”在她的記憶里,自己小時候嘴饞,特別愛吃花生,父親出門到公社、田地里去從不帶她,怕她偷吃偷拿人家東西。
“他極其要面子,榮譽感強,小時候我們姐弟幾個沒有一個和他親近過,每聽到他咚咚的拐杖聲,就害怕,一動不敢動,家里過年的炸貨、肉丸,這么小的孩子沒一個敢偷吃,害怕他。”
朱向欣記憶里,走路、出發、佩戴假肢,幾乎全是父親自己學會。老家只有奶奶一人在世,朱彥夫自小便沒有父親,幾乎從來沒有過依靠,反要支撐著一家人,一個村子里的人。
1957年,朱彥夫擔任村支部書記。上任伊始,便開始柱著拐杖,拖著17斤重的假肢,到田間地頭查看生產,逐門逐戶察訪民情,十幾年如一日。治山、治水、造田、架電。一個個大工程,在張家泉村一干就是10多年。
人多地少,吃不飽。朱彥夫帶領村民,先后將荒地“趕牛溝”“舍地溝”“臘條溝”變為沃土。為了讓群眾早日用上電,他在妻子的照顧下,跑上海、南京、勝利油田、陜西聯系材料。
1978年,張家泉村結束了點油燈的歷史,但朱向欣說起來其實是有很多委屈的。
在她的印象里,父親性子倔強,脾氣急,而且“公私不分”,一個月42塊錢的殘疾金,經常剛到月中就被他連花帶送分文不剩,經常用自家的錢招待來給村里辦事的人,天天到家里召開村務會,開完又留人吃飯。
可家里沒錢沒面沒菜。朱向欣經常見母親撿了雞蛋都要攢起來給人吃。“那個時候為了給村里通電,父親一個殘疾人跑到南京去找門路,拿家里的核桃送禮,人家看都不看。”
現實生活中的柴米油鹽,他一樣伸不上手。朱向欣介紹,母親一米七三的大個子,日照人,與父親結合前已是附近鎮上的公辦護士。父親一生在與自己的命運做斗爭,與活著做斗爭,母親便是他的戰友。“一刻也不讓母親離開他身邊,他寫書,做什么,母親都得在旁邊翻頁,2010年卻又比父親先去世了。”
一個比“父親”還遙遠的角色,一個向生命挑戰的人
和平的代價以及其背后的戰爭的殘酷,隔離著時代以及非事件中人,至今已經無法全面感受,但朱彥夫超越戰爭的,還有整個生命軌跡里從未言敗的戰斗精神。
繼12日的“2015中國消除貧困感動獎”之后,10月13日,朱彥夫被授予第五屆全國道德模范榮譽稱號。沂源縣縣委宣傳部新聞科科長張琦與沂源縣文明辦主任鄭作席接受采訪時告訴記者,“1996年縣委、縣政府作出了‘向朱彥夫同志學習的決定’,2014年1月又下發了《關于再次掀起向朱彥夫同志學習活動的決定》。他是我們縣第一個全國道德模范。他的事跡更大程度上超越了戰爭,有現代精神,從戰爭延續到當今時代的正能量,關于人身上最優秀的品質的閃現。近年沂源縣十分重視道德模范的推進評選表彰工作,截至目前已有一人被評選為全國道德模范,5人榮登中國好人榜,3人被評選為全省道德模范,50余人次被評選為市級道德模范、身邊好人或感動淄博年度人物。”
對于英雄身份的父親,在朱向欣眼里則是一些細節,“好像他沒有干不了的事情。”
朱向欣記得1983年父親退休后,他說要寫小說,“我們沒一個人相信他,覺得怎么可能寫得出來,他又不識字,而且農村人寫小說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不愿意支持他。”

7年時間,朱彥夫7易其稿,翻爛幾本《新華字典》,“他是兩根殘手夾著鋼筆,思考的時候就用嘴咬著筆,但寫到多晚母親就得坐在旁邊多晚,翻頁,幫著裝墨水。我們覺得他在折騰,讓人受罪。”
每天只能寫十幾個字,口中的涎水,頭上的汗水,磨破的殘臂上的血水,順筆流下來;筆掉在床上,仍無知覺,劃拉半天,才發現沒寫上一個字。睡覺了,夢里還構思情節。有一次,他喊叫著沖殺出家門,被家人拖回來,趕緊抱筆又寫起來。”
書稿出來后,朱向欣的說法是:“哪有那么簡單,當時受了多大罪,誰給出啊,連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環》作者)都找了,過程很曲折。父親拄著拐杖坐在大巴車的油箱上,母親陪著,去送書稿。”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朱向欣和姐弟們都理解了,“不能理解也明白他了,這是一個比‘我們父親’這個角色還遙遠的人,一個向生命挑戰的人,我們幾個很少有做到他一二的,不能僅僅作為自己的父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