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法倫：我行故我思

羅伯特·麥克法倫是劍橋學者、出色的登山家。他不僅游遍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士的荒野和海邊，還去過世界上很多國家，遍訪這些國家的古道，其中包括巴勒斯坦、西班牙和尼泊爾的喜馬拉雅山脈。他來過中國，走過四川山脈，跟隨朝圣者的蹤跡，走過高山上的茶田。他是全世界作家中最能走的，徒步高手中最能寫的。對他來說，步行，是一種尋訪內心世界、塑造自身的方式，是一種尋找自由的途徑。

迷戀深刻景觀

麥克法倫目前在劍橋大學任教，他的著作行走三部曲《心事如山》《荒野之境》《古道》暢銷全球。這些書除了涉獵文學、哲學之外，還包括自然史、地圖學、地質學、考古學等多個方面。

麥克法倫姓氏中包含的“法倫”一詞意為“遙遠的路”，麥克法倫家族的人都酷愛步行和登山。小時候，每到假期，父母就帶著他，或到海邊漫步，或去山里攀爬。“我猜至今我已經在山區走了一萬英里之多，我希望我的兩條腿還能夠再走個雙倍距離。”至今，他還保留著小時候一家人在蘇格蘭高地度假時父親給他拍的照片。

麥克法倫的旅途有別于其他人是因為他對深刻景觀或是深刻制圖更感興趣。景觀或制圖等描述的都是三維空間，而“深刻”則為其再加上了第四維空間和第五維空間。一次，他跟隨一串來自五萬年前的智人腳印走，那段路可能只花了他幾分鐘，但跟著腳印走到盡頭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穿過了數萬年，那是時間和空間的重疊。“深刻”的第二重意思是它有關于我們的思想，在風景中觀察自己，向外看的同時反觀自身。許多旅行寫作是記錄、講述在旅途中發現的事物和景色，而他試圖發現那些所見與自己的內在聯系。

人類行走的第一目的是抵達，而他走過那么多古道，經歷那么長時間的步行后已不再渴望抵達，他覺得長時間的步行，重復的腳步讓目的地失去了意義。不論多長距離的旅行，麥克法倫都會帶著書，他認為步行和寫作一樣，都是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記。走在前人走過的道路上，和閱讀前人留下的筆記都是一種回訪。

放棄對恐懼的追求

在2014年年底出版的《心事如山》中文版中，麥克法倫描述了大量登山事故，探究了人類迷戀登山的原因。如果說步行是探索內心世界的一種方式，那么登山就是人類尋求神性世界的舉動。走得越遠，向內心探得就越深;攀得越高，離神性世界就越近。

在這本書中，麥克法倫多次提到中國。中國對他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他的幾個孩子都從小學開始學漢語，而他的妻子茱莉亞·洛威爾則是一名漢學家，寫過關于長城和鴉片戰爭的書，還翻譯過大量中國當代小說。他讀了十五年的英譯中國古典詩歌，尤其是山水派的詩歌。十幾年前，他曾在北京的首都師范大學教授過一年文學，后來又回到北京住了半年，這半年期間，他還去了四川，前往貢嘎山朝圣。

前些年，麥克法倫對高山的迷戀根本無法控制，他想爬上頂峰俯瞰眾生，甚至“在高海拔的地方死去”這樣的想法也讓他無法自拔。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步行里程的累積，他逐漸放下了對高山的執著，古道和荒原似乎順理成章地成為下山后的絕佳選擇：一是因為他成了家，有了兩個孩子，他想守護在孩子們身邊保護他們;二是因為他有許多朋友死于山難，這些壞消息對他影響很大;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他放棄了對恐懼的追求。登山者在攀登到一定海拔高度時所產生的恐懼感，像毒品一樣吸引著很多人。他就常常在登山時一邊爆著粗口，一邊下決心再也不來爬雪山了，但在辦公室坐久了又滿懷不顧一切的情緒奔向高峰。攀登時又再度絕望，想念著溫暖舒適的室內。這樣的情緒周而復始了許多年，伴隨他登上許多險峰之后，他終于決定放下對恐懼的追求，重返地面，重返人間。當然他沒有放棄登山，只是不再為它冒生命危險了。

在麥克法倫的書中，他寫道：飛鳥通過視網膜里的隱花色素蛋白質看見地球磁場，千百年來沿空中古道遷徙往來。海浪拍打著荒島峭壁，它們破碎的聲響，仿佛是天地之初第一朵浪花破碎的回聲。漁船留下的波紋在塘鵝的叫聲和濤聲交替的間隙消失。腳下交錯前進的道路，是詩歌、版圖、記憶和幻想。麥克法倫爬過一座又一座高山，直到自己不再選擇高山，直到高山帶著他結束旅途……

腳是思想的單位

麥克法倫的最新力作是《古道》，這本書記錄了他從英國劍橋出發，沿著那些歷史悠久的路線，橫穿大不列顛和它遼闊的海域。通過他獨特的筆觸，將自然、歷史、考古、地理和文學融為一體。在一路的行進中，麥克法倫遇到很多同樣在路上的人，其中有游蕩者，有朝圣者，有向導，有藝術家。他將這次旅行比喻成一次向心靈深處探尋的旅程，來發現一路行程對一個人內心的影響和改變。

在艱辛的跋涉中，麥克法倫不僅發現了那些真實的道路，更發現了一條感情與思考并存的內心之路。“從我的腳跟到腳尖是29.7厘米，這是我步伐的單位，也是我思想的單位。”他希望通過對這一路所見所感幫助別人認識到一個形而下的身體，從腳底板、腳趾到背脊、肩膀，它們與大腦緊密相連;它們會起泡，會疼痛，進而會影響感覺、情緒、情感、思維和判斷力。頭腦中的“思”和身體中的“感”，并不是純粹的理性，而是微妙的感性，所以“我思故我在”這句話應改為“我行故我思”。道路不是“思”出來的，而是“行”出來的。腳印就是寫在大地上的文字，每一條道路的名字連在一起就是一部史詩，它敘述的是人類從古至今與大地對抗、妥協、默契、融合的歷史。由此，麥克法倫抬高了腳的地位，完全顛覆了傳統的旅行文學以腦為主的傳統。

麥克法倫特別喜歡脫下鞋子光腳走。在古道上，他光腳翻越溝壑，攀登懸崖，觸摸冰雪、淤泥和沼澤時的感覺和記憶。“對于我曾經赤腳走過的地方和我穿鞋走過的地方是不一樣的。它們的質地，對它們的感受，硬度、平整度和坡度……這些才是持久的無法磨滅的記憶，這些注腳，來自徒步者的肌膚與大地的肌膚的親密接觸。赤腳走路，能清晰而敏銳地感覺到風景帶來的意外收獲。當思想變成了知覺，景觀影響了情感，人的心靈自身的物質也被改變了。”

麥克法倫的行走三部曲，從《心事如山》的險峻到《荒野之境》的廣闊，再到《古道》的神秘和幽暗，場景逐漸平靜。從人類被高山的奇幻吸引再到行走古道時的所思，也有著從關注外部環境轉向內心的追問。在他的下一部游記《地下世界》中，他還會延續這種沉淀，深入地表之下，探索人們腳下失落的廣袤世界。

編輯 鐘健 124976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