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世界若沒有了草,人便無法活下去。一個地方若望不見草,對于我就成了牢獄。此時我活在草種多到讓我有選擇的地方,就像食品多到讓我只選取佳肴珍饈的筵席一般,故我感到十分幸福。
我的圍墻門,就像陶淵明說的“門雖設而常關”,門閂經常蒙著一層銹,偶爾開門時,就粘滿了手:有客來時,到村子里去買吃食時,上城市買書時,出去訪草時。
單是庭面上便有三四十種草,其中如碎米知風草,小畫眉草,線葉飄忽草,便可愛得有如小天使,有如天真稚氣的小女孩。有了這些草,我實在可以不必再去拉動那生了銹的門閂到田野去。可是一如家里雖有幾櫥架的書,時而忍不住還是要出去買幾本,這庭面邊的草就好像是我的另一櫥架的書,每日閱讀著、摩挲著,給了我無上的快樂與安慰,然而既已知道外邊還有些櫥架上沒有的,就忍不住要出去。
有時我在沒有車輛來往的大阡陌間漫步好幾公里,為的是要長時間從夾道兩旁無盡延展前去的草獲得綿綿不斷感到的溫馨。
在田畔路旁蹲下去跟草說話,是我最大的愉快。
各個角落有各個角落的草。有時我不出門,就在屋角邊訪草,或者反過來說,草到家來訪我了。一連下過一二十日的雨之后,那大樹底下的屋基或后墻上,就不期然有一片新綠吸引住我的目光,苔蘚和小冷水花不知幾時來家了。
蕭、艾、蒿是草原三姊妹。艾、蒿庭下就有,蕭則已隨著童少年時光一起消失,于是它成了我的童少年時代的象征,每懷念起童少年時光就想起蕭,懷念起蕭就想起童少年時光。那一年我在近山腳的荒地上發現了一小群落,仿佛見著童少年時光返轉。不久再去,已杳無蹤跡。一個小學生在那里放羊,問我何所尋?我說尋蕭。小學生笑著說:搬家了。我問:搬哪里去了?小學生說:搬到無人的地方去了。的確,這個時代有人的地方萬物就不好存活。最近我在絕對無人到的山腳溪床沙地上發現了一大片。啊,但愿這個地方永遠不會有人到,好讓我的童少年時光跟蕭草群落一起長駐!
(摘自中信出版社《訪草》 "作者:陳冠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