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命

北國的冷雨打在產房的窗玻璃上，“撲棱撲棱”，在不開燈的傍晚的昏黑中，蓋過了房中母女的呼吸。都睡著了。

就剩我一個。吳守仁想。憑啥就我一個醒著？醒著還睡不著，睡不著還得溜達，溜達就得上走廊。九天前，吳守仁在走廊里看到了自己的大兒子，旁邊還站著倆人，有一個是大夫，吳守仁就知道自己露餡了。他就再也不想去走廊。

吳守仁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找著自己兒子的。為了生下這個小的，早在倆月之前老吳家就把兒子送到了縣里的老弟家；到了醫院的時候，吳守仁就跟大夫說這是第一個。大夫沒問什么，在一張病歷單上劃拉了幾下，蓋上幾個大章。幾個章蓋出一個小孩兒來。吳守仁看著紅圓圈里的五角星，覺得給老弟殺的豬值了。辦完手續那天他和婆娘在醫院樓底下的大骨頭面館吃了一頓，吃一嘴油。二十塊錢吃兩碗面，像個城里人似的。吳守仁想。蛋子住他老叔家，吃的不得比這好？人是給大老板開車的。

吳守仁老弟吳守義是給大老板開車的。開了四年車，捷達換成路虎，十塊錢的骨頭面也挺普通了。老哥窮，離不了田；老板忙，離不了車。吳守義沒老婆，啥都離得開，離不了錢。誰能離得了錢？沒錢活不下去。想有錢得省，一口豬就是將近兩千塊的肉錢。能送都送出去；老板哪天過生日？吳守義看著門旁邊兩個麻袋，想。蛋子在小桌上吃老壇酸菜面，“夫嚕夫?！钡?，面湯帶到了汪涵的臉上。大侄子傻捏傻捏的，吳守義想。方便面吃得這老香。諾基亞忽然響了起來，老板要用車。吳守義走之前提了兩根大骨頭棒子。嫂子快生了，得補。

吳守義的嫂子王蕓快生了。三天兩頭上醫院。縣醫院以前看著還行，今年咋這么埋汰呢？看掛號處那墻角。床也不能干凈到哪兒去，得自己再鋪個毯子。王蕓做在二號門診的小沙發上，心里有股氣。郭子說她緊張。緊張什么呀？再說緊張怎么的，生個孩子還不讓人怕疼啊？郭子說她咋知道疼呢，又沒生過。他是不是傻？

郭春華的媳婦王蕓頭一回生孩子。郭春華有點盼。縣醫院最近來一個專家，接生特別好。就他了。郭春華拿起待產病房床頭柜上的假花，聞了聞放下。媳婦躺在床上看手機。專家就做一次手術，還給排上了。排給誰了？買。

買賣手術排期是嚴重的違規行為，各部門應嚴格按照病患緊急程度和時間順序安排手術時間，做到“三個公正”……上頭的檢查說到就到，之前也沒有個口風。陳院長散了會，找到小胡醫生。之前那個超生的，安排專家不用改。能行么？沒事兒，那是檢查之前安排的，這次抽查頂多暗中看看，這幾天表現好就行。行，那郭老板他媳婦？他媳婦啊，安排老劉吧，挺有經驗的，你再跟他說說。

小胡醫生挺為難。突然之間義正言辭的樣子，擺出來有點尷尬。對面郭老板掏出一沓錢來。少說得有兩萬吧，小胡估計。不好意思先生，手術時間安排真是改不了，現在這檢查呢……再說劉教授接生經驗非常高，肯定一點問題都沒有，好幾十年了，我小老弟當年就是他接的……哎不是不是，郭老板真不行，郭老板你聽我說……郭老板你給我沒用，郭老板……行，郭老板，行，我就實話跟您說吧，這個時間絕對是改不了，一改那姓吳那家就得排到后面去，正好排到二孩放開之后。您懂我意思吧？

郭春華一下子就懂了。進大門之前他看到婦產科旁邊貼一告示，為了提高什么什么的，最后兩串數字，城里人超生二十五萬，農村人十六萬。行，挺狠，我算老幾呀，看人家這一出手。十六萬？我給你還不行，就是要一個專家！啥？不是，他審查能怎么樣，我有沒不讓姓吳那家生！這么的，城里人不是二十五萬么，給你行不？哎，你這小醫生咋這么木呢，變通??！我找陳院長去，跟你說不明白。

陳院長想著變通。九萬塊錢呢。四六的話，四九三萬六……陳院長捏著茶杯蓋磕了磕杯沿。郭老板，都是生孩子，其實我們也想提高技術水平，但是這個專家行程它是誰也改不了，省里來的呢。改可以改，那罰款怎么辦呢？你也別說給，現在節骨眼上沒名頭可不敢想。啥？你也是超生？你有個大的？要是……噢，噢噢噢，我明白了，懂。那行啊，你把他領來我一看這不就行了么？

吳蛋子站在醫院走廊，覺得味兒難聞。比鴨子屎還臭。郭叔和白大褂說啥呢？不能打針吧？吳蛋子看著走廊對面一溜兒門，琢磨。吳蛋子沒看著緊右邊自己老爹站在一扇門口，臉垮得發稀。郭叔回頭把手放在蛋子肩上，說兒子，給大夫瞅瞅。吳蛋子答一聲哎，知道兜里兩張紅一百歸自個兒了。

吳守仁站在走廊門口，臉垮得發稀。他以為自己露餡了。他早就露餡了。身份證連著戶口，他不懂電腦啊，啥也不知道。吳守仁做在待產房床沿上，看看窗外。下大雨了。貼在醫院墻上的告示看不清了。吳守仁還能看清。不認識字兒，還認識數啊，一，六，四個零。六位數是多少啊，吳守仁想到了自家田。還能?？谪i不？剩不下了。

吳守仁看著產房里躺著的娘兒倆。有一把火燒了他家的田。現在突然燒著了他。

憑啥就我一個人醒著？

小姑娘睡的正香。她原本是一股水兒，后來變成一塊兒肉；再后來一陣風一吹，她就展開了小身體，躺在了床上。有股勁頂著她一直哭。后來哭累了，睡著了。她的嘴唇很薄，透著粉。她沒做夢。

吳守仁做夢了。他夢見有雙手抱起小孩兒，一下子無影無蹤。他還夢見自己跟著手跑，看見手托著小孩兒來到醫院的廁所，一把扔了下去。突然他醒了，眼前一個漢子給了他一拳，把他打翻在廁所的地上。我做夢呢吧？我做沒做夢？

小姑娘做了個夢。黑暗里忽然開出一朵大花，有頂起一股勁。她要哭，哭不出來。

夢消了。小姑娘吹出一口氣兒。再過幾分鐘，她將變回一塊兒肉，一股水兒。

北國的冷雨打在醫院的窗上，“撲棱撲棱”，在不開燈的傍晚的昏黑中，蓋過了醫院眾生的聲音。

（作者單位：齊齊哈爾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