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的眼淚下落不明

第一首詩

我住在離城鎮很遠的深山里。這里有清新的空氣，可愛自由的動物，清澈的溪水，我喜歡這里的一切。我以為不會有人發現我，所以一直一襲黑長風衣，戴墨黑色的英倫帽，穿棕色長筒靴，尖尖的耳朵也并不隱藏。

直到一聲尖叫打破了我生活的寧靜。是一個小女孩的尖叫，我瞪過去企圖嚇走這個多事的孩子，但她竟然對我笑了，她笑得真漂亮。她穿紅色的公主裙，發色微黃，襯得一張小臉白森森的，她歡陜地向我跑過來。

“你就是森林里的魔法師嗎？”她的眼色帶有雀躍。

“也許我是壞事做盡的大壞蛋呢。”我板著一張臭臉。

“可是你的眼睛很干凈，奶奶說森林里的魔法師的眼睛像湖水一樣清澈。”

我突然對這個小女孩產生了興趣。

我將她帶到我的小木屋，里面有各種顏色的藥水和植物標本。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地一閃一閃，圓鼓鼓地滿訴歡喜，我的心不知何時變得輕飄飄，朝對面的銅鏡望去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笑了。我已經記不得我有多久沒.笑了。

“魔法師，我叫小澈，你可以給我講好聽的故事嗎？他們都說每一個魔法師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望著她的眼睛根本沒有辦法拒絕，但是我搜腸刮肚都敘說不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我的表達能力向來很差，只有模糊的詩能意象地表達出我的想法。

于是我對她念了一首詩：還是給我一朵云吧/擦去晴朗的時間/我的眼睛需要淚水/我的太陽需要安眠……

她很認真地聽著，也許并不明白，但她在很認真很認真地聽，這就夠了。我帶她去我的花園，告訴她我培育了很多種類的花，告訴她那些花的花語。波斯菊象征永遠快樂，迷迭香代表紀念，木棉花告訴我們要珍惜眼前的幸福，愛麗絲是想你，雛菊是愛在心中，荼蘼是末路的愛….

暮色已至，我們告別的時間到了。我送了她一朵紅玫瑰，她雀躍地親了我的臉頰，并告訴我她還會來找我的。她離開的時候，塵埃自她的裙子旋轉的弧度飛揚，在昏黃的余暉下熠熠生輝。

第二首詩

往后的日子我開始有所期盼。我每晚都會翻閱詩集，想著要是小澈下次來的時候我應該給她念哪一首詩呢。

但是小澈一直都沒來。春夏秋冬，相思又一年，年復一年，我從不知道時間是這樣漫長而短暫。原來，等待一個人，會蒼老一段年華，年華又像一指流沙，逝去無痕。我看了很多很多的詩，逐漸了解到，骨子里，我是個悲劇情懷的人。

我想給小澈念我最喜歡的那首，海子的《秋》，卻又時時猶豫，小澈是個陽光快樂的孩子，我怎么能帶給她陰霾呢？可是我漸漸就不再糾結了，我猜小澈是不會來了。

很久以后，一個晚秋的清晨，我再次看見了她。這已是多年以后了，她的面容被歲月改寫，她的神色被霧花模糊，但我還是立刻就認出了她。只有她會定定地站在那里安靜地望著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一直等待的是小澈的眼睛。

她的眼睛會讓人心安，她看每一個人的眼睛都很澄澈，她會認為別人的眼睛是干凈的，她的眼神很簡單，這種簡單，是我的救贖。

我們誰都沒動，霧漸漸消散，一切都清晰起來。小澈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眉清目秀，我卻覺得陌生極了。我不知道怎么走過去，這些年，盡管因為城鎮的擴大，我看見過更多的人，但除了念詩，我從未開口說一句話。

光線愈來愈亮了，小澈像初見時歡陜地向我跑來，那一刻，我塵封的心似乎開始跳動了。我親愛的小姑娘，我愿意用一切換你的歡顏。

“魔法師，你一點都沒有變呢。”小澈依舊笑靨如花，用她粉嫩的手抓著我的黑色風衣，左右搖擺著撒嬌。

“小澈卻是越變越漂亮了，我還以為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魔法師，我很想來找你的，但那天回去后，我媽媽就帶著我離開了這座城，這次我是趁媽媽出差偷偷跑回來的，我太想念爸爸了，可是我還是沒有找到他。”小澈的眼睛開始黯淡，大顆大顆的淚珠往下掉。

“離散的終會重聚，小澈，你一定要相信你會找到你爸爸的。”

“魔法師，你是森林里的魔法師，你一定會魔法的.你可以用魔法幫我找爸爸嗎？”小澈淚光閃閃地望著我，她的一切要求我都不忍心拒絕。可是我要怎么告訴她呢，我只是個被世界遺棄的女巫，并沒有魔法杖和秘術可以改變什么。我只會調制光怪陸離的藥水，讓深山中的花花草草更加生機而已。

“小澈，對不起，我不能幫助你，我很遺憾我并沒有魔……”

“夠了，沒想到這么一點小忙你都不肯幫，你真的太自私了，我不會再來見你的！”小澈飛決地打斷了我，沖向歸路，她這次沒有穿裙子，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她遠去，我知道，永遠都無法再看見她的眼睛了。

重逢的第二首詩我還沒有念給她聽呢，我緩緩啟口：秋天深了/王在寫詩/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最后一首詩

雨雪霏霏，世間萬物都鍍了一層雪白的紗衣，花兒都沉睡了，鳥跡無蹤，木屋都帶有寒意。我將那些詩集都收拾好藏起來，開始讀故事。我還欠小澈一個故事，哪怕這個故事再也沒有講給她的機會。

我再也沒有計算過過了多少個日夜，失去等待的人，時間便只是朝夕之間的不斷重復，沒有絲毫意義。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再次見到了小澈。她望向我的眼神冰冷而鋒利，緊緊握著拳頭，抿著嘴唇。她不會在看見我時向我跑過來了，那么，這次換我走向她。那是她的眼睛，曾經給我救贖讓我牽掛的眼睛，現在卻讓我心疼。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世界在變，人會變，只有我停在原地，守著被冰封的殘溫，以為冷到極致，冰雪也是會發燙的。

“你不要過來，你不是魔法師，你是丑惡的女巫。”

我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小澈說的。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你不會幫我忙了，你就是害死我爸爸的罪魁禍首！你等著，我一定要讓你付出代價。”小澈再次跑遠，我一直維系著那個姿態站著，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小澈越來越遠了。

也許并沒有過多久，小澈又回來了，只是她的身后跟著一大群人，每個人手上都拿著鋒利的武器。我尖尖的耳朵還沒有隱藏，那一群人看見了我害怕得連連倒退。我只是靜靜地盯著小澈。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是和爸爸捉迷藏，我到了你這個地方，和你在一起忘記了時間。你一定是給我下了蠱，讓爸爸找不到我，掉到了深山，或者就是你施法讓爸爸掉下去的，你是心腸最歹毒的女巫了。”

小澈兇狠地望著我吐出了這些字眼。為什么當人們沒有勇氣承擔壞結果的時候總是喜歡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來安慰自己，找一些毫無邏輯性的聯系來撇清，這不是自己的錯。我想今后我再也沒有可以牽掛的眼睛，那雙曾經救贖過我的眼睛終于和所有人都一樣，只有黑白分明的顏色，別無光彩。

一直以來我都是如舔刀鋒之蜜，忘記了救贖往往帶著致命的傷害。我沒有辯解，如果這樣的揣測推脫能讓小澈好受一點，我甘之如飴。

“沒想到我們這里還有一個這么可怕的女巫，不知道她做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情，今天我們一定要除了她！”

人群里不知是誰先出聲，接著便是人云亦云的附和，吼著“殺死女巫，為民除害”的口號揮動著躍躍欲試的武器卻又遲遲不敢向前。

“我一直以來都將你當作魔法師，我是多么蠢，你為什么要讓我失去爸爸？他們都不告訴我爸爸永遠離開我了，他們都騙我，帶我離開，而我一直想念爸爸和你，你為什么……”

我親愛的小澈，你說這句話我便明白了，你并沒有變。你只是無力承擔一個多年魂牽夢繞的事情的真相，你只是太需要轉移這份痛苦了。那么，我便成全你。多年以后，當你能夠接受這一切，當你漸漸明白眼前被蒙蔽的真相，我只希望你已經忘記了我。

“小澈，讓我給你念最后一首詩吧——我是一個絕望的人，是沒有回音的話語/我失去了一切，又是一個擁有一切的人/最后的羈絆，我最后的憂慮在你的心中吱吱響/在我這塊荒原上，你是最后一朵玫瑰花。”

我沒有再看小澈一眼。在那個午后遇見她，這些年我也嘗過些許快活的滋味，這世界也不算白來一遭。

“是我看錯了嗎？女巫竟然哭了。”人群中不知道誰發出了聲。

他們都說女巫丑陋，做盡壞事，心腸歹毒，怎么可能會掉眼淚呢？！就連我自己都不確定.眼眶里的酸澀潮濕是因為哭了，還是沙塵入眼外力所致。我想，一定是風太大了，女巫也沒有辦法讓自己不會寒冷，沒有辦法不會心碎。

我只會一種巫術，在想要完結生命的時候化作養料，讓世界姹紫嫣紅。小澈，當你看到春水蕩漾，春林翠綠，春風十里，春花爭發時，請相信，它們都不如你歡顏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