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發記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齊劉海甜到膩，柔和的弧度很好地描出臉部的輪廓。腦海里對短發的定義一直在變，我想會一直變下去，因為我們不可能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對成長最自然的反應就是出走——眼前會有各種風景，心里會有各種感悟。

我們一直在走，一直在顛沛流離。

初三，離中考只剩下30天。黑板邊有一張三勒漿的中考倒計時表。緊張學習之余，抬頭看一眼，忽略數字后會有一種莫名的喜感—一原來考試也能幫別人賺錢。然后心一點一點浸在了涼意里。指尖覆上了繭，緊握著筆干的我，不知窗外飛過一只鳥。它應該會有黑溜溜清亮亮的眸子，羽翼輕拂著風的發梢，風打著卷兒，搖搖晃晃飄走了。風的衣袂掠過我的耳廓，癢癢的。墻上時鐘蒼白地行走，然后提醒我要做完這張試卷才能回家。

我感覺自己被束縛了，突然就像掉進了一個漩渦，一圈圈就像我的瓶底眼鏡。其實也不能算是束縛，只是心大了。我靜靜看著二次根式的X1與X2，在老師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入了神。如果我算錯了，就會產生兩個不同的根或者根本就無根。

中考前有這種略灰暗的想法其實沒有錯。我也是在這個時候發現自己發澤暗淡，并且掉發嚴重。它們靜靜地脫落，一身不響，就好像操縱著萬物的時間，不說話，只是用行動向你證明它的存在。梳一下，掉一縷頭發，感覺什么在步步緊逼，所以不能停下步伐，所以要奮力奔跑。也許是不想有這種感覺，也許只是想喘口氣，才會想要剪短發。似乎短發不容易掉，即使掉了，短短的也不容易被感覺到。想要用短發的利落中和那道坎的凌厲。

中考前一天，老師問我們，準備好了嗎？心里其實沒底，但看著老師，臉上勉強地笑著，嘴里逞強地答，早準備好了，準備很久了呢。看著老師疲憊的笑容，一瞬間有些恍惚。人們熱衷于撒謊，越長大就越近乎于本能。六月明朗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上。我隱隱約約看見前排少女臉頰暖色的茸毛，柔和的下巴，極具線條美的頸，淡淡的粉嫩一直延伸到凝脂般的雙肩，漸漸隱去。

青春的棱角那樣分明，窗戶那樣明凈，如果闖出去，青春是否會永生，我們會不會活過來？我，我們這些孩子，馬上就要被貼上歲月的標簽。而所謂歲月，只不過是時間文藝點的說法，看著不讓人那么心痛，反而有種悲涼的唯美。

那個男孩坐在我身旁，已經很久沒說話了。動蕩的車廂，光影交替著。他閉著眼睛，一層淺淺的陰影貼著他年輕的眼際。也許他是在默哀，沒有祭奠只是懷念。很多年之后，我們還會想起那些曾一起“中二”的朋友嗎？也許我們會漸漸淡忘那份純真、那份心動，成長為一個個復雜又單純的生命體。在矛盾中輪回，在宿命里尋找時間沒有安排到的細節。我看著他，默默地回想著。他說他喜歡短發的女孩，看起來沒長大一樣，感覺很單純。我笑他，這什么邏輯啊？他抿嘴笑而不語。這也會成為我剪短發的原因之一。

中考，就考了兩天，實在不清楚我都經歷了些什么。

考完后沒著急剪短發，那段時間除了熬人想不出怎么形容。那些小清新的想法被我擱置到一邊，攢著灰。那些不想忘記之類的話經不起波瀾，很快就殘破不堪。等成績的日子里，最常做的事就是披頭散發，坐著看一整天的電視，可到底在看什么我也不知道。

之后去了一所不太好也不太差的高中，回到作業堆了才覺得自己正常了些。以前整天沉浸在對高中的幻想里，真正到了高中才發現自己多么狼狽，多么落魄。手腕上的表停了，方向也被定格了，一切都不動了，只有風仍在行走。可它也被束縛于天地之間，游走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隙之中，被硬的東西擋著，被軟的東西牽著。

我翻著畢業紀念冊，只是想找回一點點當時的韌勁。那被遺忘的想法漸漸蘇醒，漸漸萌生。我要動，我想再一次感受血液流動時的舒暢。在這個拼分年代，我仍然想保持內在的純凈，初心不變。換種狀態，跟著自己內心行走，而剪發也許是最好的宣泄口。

理發師問我，準備好了嗎？我心里其實也沒底，卻脫口而出，早準備好了，準備好久了呢。

三千發絲瞬間短了一半。我拈起一縷青絲，柔軟而富有年輕的光澤，閃著細細的碎光。那曾經是屬于年少的印記。而我能年少多久？韶華如落花，零落江上，花自飄零水自流。它陪伴著我走過整個純真年代，指間的分量那么重。洗發水的清香，淡淡的卻熏得我想哭。它們離開我的身體，會漸漸失去生機。它們是否會怪我遺棄它們？可我為了得到什么就必須要舍棄什么，它們不懂人情世故，只是默默幽怨著，與他人的毛發混在一起，在我眼前消失。

摸摸后頸，空蕩蕩，只有太陽的溫暖。我是否完成了一次蛻變？陽光滿盈于天地，我的影子印在水泥地上，在蒼白的世界里，黑得那樣分明。我也許知道了我該以怎樣的姿態存于世間。我背負著的使命是行走，不停地走，帶著我越來越多的回憶，棱角分明地活著。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周圍一點點模糊，淺化，抿嘴笑著。過往支撐著我獨行，每走一步拉出的虛影積湊成我的路，我的世界，我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