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安的星空

像光那樣，從一顆星到達另外一顆星

電影散場了，人像棋子一樣一顆一顆挪了出去。淺安在座位上，一動沒動。電影院很快空掉了。淺安像是駐留在老樹上的最后一片落葉。保潔阿姨進來打掃，用奇怪的目光看他。

淺安站起來，低著頭，匆匆走出去。身后是電影《星空》的字幕和主題歌：“那一年我們望著星空，未來的未來從沒想過。當故事失去美夢，當美夢失去線索，而我們失去聯絡，這一片無言無語星空，為什么靜靜看我流淚……”

站在電影院門口，淺安回頭看了一眼大屏幕上幾米的畫，淚流滿面。

五月下午兩點的陽光，甜膩得就像這城市無處不在散發著香甜氣味的面包坊一樣?；被ㄏ∠÷渎涞芈涞饺说念^上，地上。山里這時正是蜜蜂采槐花蜜的時候吧？去年這時，爺爺說他“放牧”蜜蜂，淺安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兒，他問：“爺爺，這些蜜蜂知道你是它們的司令嗎？”爺爺摸了摸他自己的一頭白發滿臉自豪地說：“必須知道??！”

淺安的涸抹掉又涌了出來，他抬頭仰望天空。此刻，他在喧囂的城市里，到處是人，到處是車，可是他很孤獨，一點都不快樂。爺爺呢？爺爺變成了山坡上的一個小土包，淺安和爸爸在那里種了棵松樹。現在淺安有些后悔，種一棵槐樹就好了，那樣蜜蜂們還能找到它們的司令……

電影里小美生日時，爺爺送了她一只小象。爺爺沒給淺安留下什么，淺安跟爸爸收拾爺爺的家時，看到那些自己用過的作業本。本子上有爺爺歪歪扭扭簽著的名字。淺安把它們都收起來，帶進城里。老媽看到了，皺著眉說： “咱家夠小了，哪還有地兒放這些破爛！”淺安的眼里蓄了一包汩，淺安爸爸趕緊說： “再小還擱不下幾個舊本子嗎？”

爸爸做電視節目，一個月能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老媽給劇組做化妝，要么就在家里待一兩個月，要么就離開家好幾個月。

淺安從小跟爺爺奶奶住在山里。到了上學的年紀，爸爸媽媽說接他到城里來上學，可爺爺不同意，他說： “有出息在哪都行！”

淺安真的很有出息，一直都是最好的學生。從前是村里的，后來是鎮上的，再后來到縣里讀中學，也是最好的。

可是奶奶先走了，接著是爺爺。他像孤兒一樣落到了城里，做了父母家的客人。

《星空》那個電影簡直就像是為他拍的故事。他就是那個女孩小美。所謂緣分就是，你無意中走進電影院，放映的那部電影剛好是你的故事，不是嗎？

他記住了那位漫畫家的名字：幾米。他在書店里找到那本《星空》，一起買了兩本。

那天晚上，他給縣城里的同學明娟寫了一封信。他把其中一本《星空》寄給了明娟。他在《星空》的扉頁上寫著：我好想念伊吉密的星空……

他和爺爺奶奶住的那個地方叫伊吉密，星星每一顆都像鉆石一樣閃亮。

一個眼神，一句話 ，一陣風，一場雨

淺安與新環境格格不入。比如他看不慣同桌葉依娜的大驚小怪。

那天下雨，他在小區的小花園里居然看到一只蚯蚓。從前在爺爺住的那片山林里，小螞蟻，小蚯蚓，小蝴蝶，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蟲子都是淺安的好朋友。淺安想念那樣的日子，呼吸一下，空氣都是清甜的。可這城里，每天都是霧茫茫的，天沒個透亮的顏色，晚上也看不到星星。

一閃念，淺安把那只小蚯蚓帶到了教室。課堂上，他走了神，拿出那只蚯蚓，連同濕潤的泥土。教室里突然發出一聲極銳利的尖叫聲，像刀子劃過玻璃。

一瞬間，教室里異常安靜。葉依娜跳到了過道上，大家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哆嗦著說不出來話。數學老師挑了眉問怎么了。葉依娜哭著說：“他……他拿著一條蟲子！”

那節課淺安沒有上完。很快，剛從劇組回來的老媽被叫到辦公室。班主任老師透過幾百度厚厚的眼鏡片嚴肅地對淺安媽媽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忙人，但再忙也不能放任孩子自生自滅！”

“自生自滅”四個字淺安挺喜歡的。從前爺爺總愛指著山里的草，山里的樹說：“你看它們，沒人看沒人管，照樣使勁地長，使勁地開花，不留一丁點力氣偷懶。它們自生自滅，不為別人，只為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爺爺沒多少文化，卻總能說出最樸素的真理。

淺安寫信給明娟說起這段時，滿臉的不屑，他寫道：“我保證你從來沒見過這么矯情的女生。動不動就說什么名牌，什么時尚，可是連蚯蚓都不認得，她那聲音絕對抵得過一千只麻雀！”

老媽進來時，淺安又在翻那本《星空》，那本書都被他翻得起了毛邊。但他還是喜歡。每晚翻幾頁，看看書里那浩瀚的星空才能睡得踏實。

老媽翻了翻那本書，放下，先嘆了口氣說：“我跟你爸商量了，我們輪流在家陪你。小安，你要知道，我們不是不愛你，只是，爸爸媽媽要努力打拼才能把根扎進這城市里?！?/p>

那晚，老媽說了很多話。有些淺安聽進去了，有些沒聽進去。老媽眼神里的悲傷讓他有些難過，他想，或許自己真的不該那么不懂事。但是，他只是格格不入，只是孤單，這樣而已。

在起風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一片葉子

收到明娟的信，淺安真的很高興。像小美終于找到小杰。孤單變得不那么孤單。

明娟說學校舉行了演講比賽，淺安沒在，那個千年老二仁強拿了第一名。淺安的嘴撇了撇。明娟說清明節時，她和她爸去幫爺爺掃墓了，爺爺墓前的小松樹又長高了。明娟還說：小安，我知道城市很大，我也知道你會像小美一樣會想念山里的星空，會想著回來?？墒?，你知道我們都在努力走出這片山林嗎？你知道我們其實都很羨慕你嗎？

那天，窗外下了很大的雨。淺安打開電腦。百度了一下，《星空》的電影可以在網上看了。小美找不到最后一片拼圖時，淺安的眼淚又流了下來。爺爺奶奶走了，他的生活永遠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塊拼圖。再也沒辦法補回去了，他成了這世界上的孤兒……

門開了，“小安，看我給你買了什么？”

老媽看到了淺安臉上的淚水，人怔在那里。

老媽給淺安買的是全套的幾米漫畫書。大的，小的，寬的，窄的。那些書攤在淺安的床上，老媽拍了拍淺安的肩膀說： “這電影媽媽也沒看過，一起看吧！”

淺安是不高興跟老媽一起看電影的。時間和空間讓母子之間的疏離變得像一顆星和另一顆星那么遙遠?？墒?，他知道，老媽在努力縮小他們之間的距離。他聽到老媽給人打電話推掉手里的活，他也知道父母為了供這套小房子每個月要還銀行很多錢。

淺安搬了椅子過來，把播放條拉到最開始的位置。

昏暗的燈光下，母子倆靜靜地坐在電腦前。電腦里，《星空》沒有大屏幕上那么讓人覺得真實。但故事仍然是感人的。小美的父親戴了圣誕帽，小美的母親在接電話，小美一口一口地吃著飯……小美在文具店里偷文具，小杰跟在后面幫她解圍……

小美跟小杰逃到爺爺住的那間小木屋，星空如同油畫般絢麗……

“孤單時，仍要守護心中的思念，有陰影的地方，必定有光?！边@是漫畫家幾米說的話，這也是電影里小美和小杰的心聲，老媽輕輕地念了出來，淺安回過頭去，看到老媽淚流滿面。她說：“小安，無論到什么時候，你都不孤單，你還有我，還有爸爸！暑假，我們回去看爺爺！”

淺安第一次握住的老媽的手。她的手微涼，而自己的手是熱的。站起來，淺安比老媽還高了一點點。

那晚，淺安給明娟寫信說“常常我會覺得自己像一片葉子，無依無靠?？墒?，抬起頭，我才知道，其實我也屬于一棵根深葉茂的樹?！?/p>

夜里，淺安夢到了爺爺。那是爺爺過世后，他第一次夢到他。爺爺仍然用長滿老繭的手摸著他滿是白發的頭發說：“小安，爺爺終于看到你長大了！”

可好像還缺點兒什么，是什么呢？

夢想還不知道該叫什么名字

很多天之后，淺安知道了自己缺的是什么。是夢想。成長的路上，如果沒有夢想，那該是多么無趣啊。

葉依娜的夢想是去巴黎時裝周看秀，最好是能買下T臺上模特穿的所有的衣服。明娟的夢想是考進城里的大學，進一間窗明幾凈的大公司做白領。淺安不知道自己的夢想在哪里，正像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應該是回到伊吉密還是繼續像父母一樣留在城里。

吃飯時，他第一次嘗試著跟老媽聊到夢想。老媽給他夾了魚香肉絲，沉吟了一會說： “不知道夢想是什么，不著急，關鍵是要聽從你內心的聲音。小安，從前媽媽一直在往前奔的路上，錯過了很多，比如陪伴你成長，媽媽很后悔。如果可以重新規劃夢想，媽媽希望慢慢走！”

老媽的話淺安想了很久。就像迷茫中的小美和小杰一樣，未來的形狀未定，但努力是必須的。

淺安仍舊是個沉默的少年，安安靜靜坐在教室里，但聽課時，注意力集中了許多。期末考試時，淺安考進了前十名。這并不意味著什么，只是，淺安知道，自己跟生活做了一點點妥協。這不是退縮，是達成協議，彼此相安無事。

暑假里，淺安跟父母回到山里，爺爺的墓前的小松樹長得很好，山里的風很勁，樹很密，還有，夜晚的星空比凡·高的那幅畫更迷人。

淺安的心里突然亮堂了起來?；蛘哂幸惶?，城里的夜空也會重新看到星星。正如老爸說的那樣，只要抬頭望著星空，世界會變得好大好大。

那一刻，淺安的世界不再只有憂傷與寂寞，不再只有他自己。還有父母，未來，以及這片山林、城市和整個國家、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