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青春在不同的世界里

1

剛轉到鐵路中學的時候我一個朋友也沒有，在新的環境中不免有些孤獨。但那天放學后宋輝向我走來，他說：“回去嗎？”我跟他不熟，所以有些疑惑。他又說：“一起回去？”

與人交談向來不是我的強項，所以一路上都是他在說話。話題大多關于鐵路中學的歷史，其中有一年一群學生圍毆兩個體育老師，那件事在整個縣城引起轟動。宋輝說起這些的時候像在說著一段輝煌的歷史，他還說了一些他認識的人的名字，說改天也介紹給我認識。

一路上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點頭回應。我想，不管怎樣我總算交到了朋友。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我告訴宋輝我到了，我們便在那里分別。這是我第三次轉學了，由于我爸爸工作的原因，我們總不停地搬家。通常在整個暑假里我對著電視機又看完了一遍《射雕英雄傳>的時候，我爸便告訴我我們又要搬家了。所以我幾乎沒有固定的朋友。以前我也有過一兩個要好的朋友，我們偶爾也討論著一起去哪兒玩，或者周末到誰的家里去，后來我卻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第二天我上學的時候，在那個路口碰見宋輝，他像在等人的樣子。見到我，他說：“一起走吧。”他知道的很多，也毫不吝嗇地告訴我所有的事情。

那天的課間，有個人走過來遞給我一塊黑板擦說：

“老師叫你去把黑板擦干凈！”我接過黑板擦，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宋輝搶了過去。他把黑板擦往地上一扔，說：“別信他的話，今天又不是你值日，憑什么讓你擦黑板？”那人便撿起黑板擦悻悻走開了。

“別管他們，有什么事盡管跟我說，”宋輝說，“他們只會欺負新來的。”

他的熱情和正義使我心懷敬佩，放學的時候他又說了一次重復的話。“有什么事盡管找我！”他說，“朋友一場，能幫忙的我一定幫。”我雖然不善言辭，但那時候心里在暗暗慶幸著，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就有了一位讓人肅然起敬的朋友。

班上幾乎沒有人來和我說話，所以那段時間我幾乎只跟宋輝說話。雖然他總是說著那些關于打斗的黑暗歷史，而其中很多地方我認為有失真實。

后來我發覺宋輝幾乎也不和別的人一起玩，課間他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座位在教室的末尾，像孤島一樣與別人隔開。“不要理他們。”后來他對我說，“他們都是自私的人，只顧自己的事情。”

2

第一次單元測驗試卷發下來后，一切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就連數學老師念到我的名字時，也稍微表露出驚訝的神色。我在全班驚奇的目光中走上講臺去領那張滿分的試卷，臉就難為情地燒了起來。

他們在下面紛紛地討論著些什么，目光先是驚訝、懷疑，最后是羨慕。那個課間他們紛紛地圍過來，像參觀一樣把我的試卷傳來傳去。就連那個袁明明也來向我請教一道題目。

她是班里唯一一個教師子弟，成績優異，行為端莊，存班上深得人心。當我給她講解完那道題目的時候，她很有禮貌地說了句“謝謝”。

他們開女厶紛紛找我說話，或請教數學題目。體育課上有人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踢球，“不！”我說，“我準備去踢毽子。”我看見宋輝一個人在樹下踢毽子。那么多的體育活動中，只有踢毽子不需要多人一起。

就是在那時我漸漸注意到，宋輝在班上并不得人心，甚至還常常被孤立。他的成績一直排在最后，在班里幾乎沒有朋友，因此他結交的都是別的班上的人，或者不是學校里的人。

那一周的班會課，班主任宣布了兩個還沒有交班費的人，我是其中一個，因為剛剛轉學來。另一個是宋輝。

“那點錢我不是沒有，”后來宋輝說， “我就是不想交給她。”

我不認同宋輝的看法，但沒有和他爭辯。我不明白為什么人們非要為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即使贏了他們也不會因此而多得到什么。但我想我也許能幫他把錢交了。

我回家向我爸爸要錢交班費的時候故意把錢說成了兩倍。交錢時我把錢分成兩份，并說明其中一份是宋輝的，班主任當時并沒有特別留意，很快收下了。但這一幕被袁明明看見了。

“你為什么要幫宋輝交班費？”那天放學的時候她來找我，像是指責一般。

“這沒什么，我順便而已。”我說。

“那種人不值得你跟他做朋友，”袁明明說，“他跟我們不一樣，他從來不學習，只是在混日子，給班里帶來麻煩罷了。”

“沒關系的。”我說，“他沒有給我帶來什么麻煩。他不愛學習，但在我看來他跟你沒什么不一樣，都是我的同學。”

袁明明的耳根就紅了，大概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說話，所以她顯得有些激動。她說：“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很多費用都不交，全部拿到外面賭去了。跟這種人一起玩，你好自為之吧。”

我雖然有些驚訝，但仍然鎮定。我討厭別人說“你好自為之”這樣的話，所有我不喜歡的老師幾乎都曾這樣說過。我說：“那是我自己的事，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

袁明明便激動地轉身走了。

3

宋輝很快知道了我幫他交了班費的事。

“我一定會盡快把錢還給你的。”他說，帶著一點興奮和激動。他們總為那些小事感到詫異。這時的宋輝比以前更明顯地想討好我，甚至有些恭維，他大概也感覺到我們在班上的地位差距慢慢變得有些大了。但另一方面他又更努力地對我吹噓他認識的那些人，他們后面總有一個“哥”字，像電視上的人物。我有時很懷疑這些人物的真實性，其實最大的原因在于宋輝在我心里的形象已經大大不如從前。

讓我失望的是宋輝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很陜把錢還給我，而是又向我借了一次錢。那天放學我們一同回去，走出校門不久便迎來兩個穿著邋遢的人，他們喊了一聲宋輝的名字，便過來挽著他走到前面去。

他們在討論著些什么，我隱約聽見宋輝在解釋著什么事情，帶著乞求原諒的語氣。他們談論了好一會兒，后來宋輝回頭問我：“你身上帶錢了嗎？”我掏了掏口袋，把里面的錢全部掏給了他，他拿著錢便小跑上去給了那兩個人。他們用力拍了一掌宋輝的肩膀便揚長而去。

“我會盡快把錢還給你的。”后來他又一次說了這句話，那天他的表情非常尷尬，努力解釋著為什么那兩個人來找他。“他們是我的朋友，”宋輝說，“沒用的家伙，有些什么事凈知道找我……”我覺得不善言辭的不只是我自己，宋輝也一樣，他說話的語氣跟表情毫不相干，叫人一看就能分辨真偽。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扯開了話題，我說：“天氣真熱啊，改天我們去游泳吧！”宋輝一愣，很快又笑著說： “好啊，改天我請你游泳。”我心里想著他總提起的那些好像赫赫有名的人物，我覺得那是宋輝自己編出來的一個笑話。

我不知道袁明明跟班主任說了些什么，不久后，有一天放學后，班主任突然把我喊到辦公室去。我第一次感到在班里積累的人緣受到威脅。

我遇到過很多的老師，他們給我講過各種各樣的道理，比如“驕傲使人落后”，或是“不能因為和別的人不同就以此為理由放任自己”，他們總說：“我是為了你好。”但這次不一樣。我的班主任，那個嘴角上有一顆痣的女人，她一臉冷漠地說：“班費的事這一次我就不追究了。但，不要以為你比別人多會幾個題就可以胡作非為，和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小小年紀，還是不要太張揚個性為好。”

那幾句話足以粉碎我所有的驕傲。我只覺得惶恐、愧疚，像是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4

后來我媽媽從別的城市來看我。

她掏出手機讓我給我爸爸打個電話說中午不回家了，便帶我走進一家餐館里。她點了很多菜，自己也不吃，只是坐在那里靜靜看著我吃。

她問我一些學校的情況，比如新學校怎么樣，能習慣嗎？交到朋友了沒？老師講課能不能跟上？我告訴她一切很好，沒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吃完飯她又要帶我去買新衣服，問我想要什么樣的。我說我不需要新衣服，但她執意要替我挑。她說，你總是那么隨隨便便的，老師同學會怎么看你？那天她拉著我逛了一個中午，后來她說：“買點水果吧，帶些回學校可以分給同學吃。”我們便向一個水果攤走去。

我在那里看見了宋輝。

他站在攤子后面，那個衣著破舊的老伯正從一個箱子里數出一沓零碎的錢遞給他，嘴里在叨念著些什么。宋輝不耐煩地接過錢，這時又走來一位阿姨，大聲地斥罵著他，一臉無奈。他們顯然是他的父母。

宋輝沒有看見我。我停下來飛快地轉過身去，我對我媽媽說我不想吃水果了，便拉著她往回走。她不解地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快上課了，我們回學校去。

那天我媽媽要回去的時候往我口袋里塞了一些錢，說想買點什么時可以用，并叮囑我有空多給她打電話。

“大吳！”她像從前一樣拍拍我的肩膀，“時間不早了，我下次再來看你。要聽講，平時要按時回家，別到處亂跑，我走了。”說完她對我揮了揮手便匆匆地離開了，她的背影看起來疲憊極了。

后來我拿著我媽媽留給我的錢請宋輝吃了一頓飯。

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請宋輝吃飯，可能是因為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錢來買點什么，也可能是因為我不想總欠著宋輝的人情。

那天我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那樣對宋輝說：“走，我們吃飯去吧，我請客。”

宋輝驚訝極了，比上次還要驚訝。

我們坐在餐館里，像大人一樣叫來服務員，仔細地點了幾個菜。我表露出輕車熟路的樣子問宋輝想要吃些什么，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等著上菜。宋輝一副又驚訝又感激的模樣，他說：“大吳，你對我太好了，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我說：“這沒什么，是應該的。”

宋輝又說：“大吳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請我吃飯的人。改天，我一定也要請你吃一頓飯。到時候你想吃什么盡管說。”

我笑著說：“好的，那到時再看吧。”其實我心想，借的那些錢都不能還給我，還能指望你請我吃飯？我想我很難再相信宋輝的話了，甚至覺得他有些可憐——那時候我總覺得但凡說謊的人都是可憐的。

吃完飯回來的時候他依舊興致勃勃地虛吹著些什么，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慢慢地我終于松一口氣，我再也不欠宋輝些什么了。

5

后來便出現了那一幕。

那天的體育課我和同學一起踢球，后來突然有些頭暈——我常常感到頭暈，比如蹲久了突然站起來的時候就看見所有的東西都在旋轉，毫無預兆。

我在操場上坐了一會兒，整個世界是花白的，陽光猛烈，每個人都在球場上飛馳著。但沒有看到宋輝的身影，他不在平時踢毽子的地方，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歇完后不想踢球了，便走回教室找水喝。當我越走近教室時越覺得有些不對勁，隱約聽見里面窸窸作響。我小心翼翼走到門口，教室里空無一人的樣子，門也是掩著的。但又傳來窸窸的聲響，我探頭一看，是宋輝。他蹲在地上，探著頭，正在翻著別人桌子里面的書包。

我詫異極了。

那天下午班主任宣布了班上出現了失竊現象后，讓宋輝跟她到辦公室去一趟。在大家一片議論聲中，宋輝從教室后面的門口默默走了出去。我沒有抬頭看他，我感到他徹底成了一個可憐的人。自第二天起，宋輝再也沒有回來上課。

宋輝離開后的日子并沒有什么不一樣，我很快有了其他的朋友，學習也很順利，每天按時上下課，有時結伴回家，偶爾周末大家會討論著去哪兒玩。那樣的生活好像才是正常的似的，大家沒有什么不一樣。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宋輝了，但那天放學我在學校門口看見他在人群中飛快地朝我走來。他說，大吳，我要走了，跟我一個表哥去廣州打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做了不光彩的事情，我不僅沒有還你錢，還欠你一次游泳和一頓飯。只有你把我當朋友，你學習那么好，將來一定能成為很厲害的人。大吳，我真的很想請你吃一頓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是我現在沒有錢，我還欠著別人很多的錢，等我從廣州回來，我一定請你吃一頓飯，到時你一定要來。再見了，大吳。

說完后宋輝又迅速地走進了人群中。我還在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6

我當然沒有等到宋輝請我吃那頓飯。

我從鐵路中學畢業后又去了別的地方念書，像宋輝所說的那樣，為了成為很厲害的人而努力。中間又跟我爸爸搬了一次家。

后來我從舊同學口中聽說他在廣州過得不好，又輾轉去了別的城市，很少回來。有人說他去了北方，還有人說他坐牢了。我不明白當初出于什么樣的原因使宋輝動了那樣的念頭，我想如果他當時硬著頭皮繼續留在學校里的話可能情況會有所不同。我偶爾感到不安。

我終于明白了生活的漫長和不易。后來我有過許許多多的朋友，他們有的善良而優秀，有的熱情和重情義，我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容易失去聯系，但我總覺得自己缺失了些什么。

那么多年來，其實我一直揣著一個秘密漸漸地長大成人。沒有人知道那個秘密，除了當時的班主任。我在門縫里看見的那一幕使我動了那個念頭，就像那時候的宋輝拼命地想要討好我那樣，我懷著那個念頭走向了辦公室。

我深深地記得后來我的班主任對我露出贊許的笑容。那時候的我是滿意的，但又是惶恐的，像是邁出了陌生的一步。

是的，生活告訴我們要做個聰明的人，我們每個人都只被教導如何去獲得想要的那些東西，如何和更聰明的人站在一起以便于更快地獲得它們。我們都這樣慢慢地長成越來越善于做這件事的大人。而那些不太擅長如此的人，他們便慢慢被拋棄，像宋輝。我們以及我們的青春，和他們以及他們的青春，終究被分隔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我們都在漸漸成為越來越不快樂的人。

也許，在害怕孤獨這件事上，我們沒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