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之后

高二結束之后的暑假，有一天學校突然宣布暫停補課，半天之內，所有人收拾東西離校。那天之后的假期便變得遙遙無期。

我們整天待在宿舍里自習，除了吃飯的時候下樓一趟之外，其余時間盡量安排得像平常上課一樣，卻始終人心惶惶。

最無聊的時候，我那個無聊的舍友常常撥一下我的手機，然后興高采烈地提醒我有人找我了。我心里一驚，連忙去看手機，才發現又上當了。這樣的把戲他屢試不爽，直到后來每次電話響了都不得不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

回想起來，那時的生活確實寂寞極了，而對寂寞本身又充滿恐懼，于是便出現了以上那一幕。渴望發生點兒什么事情，或來些什么活動，哪怕僅在電話里聊一會兒天，好從這漫漫長日中解救出來。

然而不管多漫長，后來那個假期也就那樣過去了。

好像也沒有發生什么。

幾年之后，有一年夏天，因熟人需要，一個人去了佛山。在那之前，以為自己是個內心強大的人。在那個陌生的地方，工作的時間很少，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處。每天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找個人說話都沒有，心里發慌。那是從來沒有過的體會。

后來不顧一切地每天坐車到那個朋友的家里吃晚飯，又趕最后一趟公交回來，每天如此。有時候他們做飯晚了，我便坐在門外等候。那是一天當中唯一能看見熟人、說上幾句話的時間。在巨大的孤寂面前，這點尷尬和不便根本不算什么。至今想起那段日子，仍心有余悸。

后來去山區支教，有時候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山谷中，也有那種感覺。

想象自己一直生活在那些偏遠封閉人煙稀少的地方——盡管知道那只是想象中的荒原，還是不禁打了寒顫。對那種孤獨充滿抗拒和畏懼。

慢慢地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不管愿不愿意，你已經離不開喧囂人群。

是的，年少的時候多讀了幾本書，便自以為和別人不一樣。年輕人嘛，帶點野心，帶點虛榮，也沒什么。然而不過幾年的時間，便不得不承認根本做不到與眾不同，就連那些期待和失望都沒有什么不同。所謂的強大或者懦弱，都不過自我想象。

闊別之后，不再重拾往事，也常常避免談及這無可表達的當下，更無法談論未來。大概是出于虛榮心作怪，這些年來，對矯情、對感傷充滿抵抗，拒絕傾訴埋怨，深知不是所有的話都非說不可，那些泛濫的情緒終究會過去。后來就真的過去了——過了那樣的年紀之后，再也沒有了什么非說不可的話。

然而這改變了些什么呢？

告別的時候，曾經認為未來存在著一切考驗，也存在著無限可能。在決絕中悲壯，又因悲壯而更加決絕。而今，只記得當時心情的決絕，卻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決絕。

就如同一直記得有些往事令人難忘，但忘了它們為什么令人難忘。

一切都好像并不是期待的樣子。卻失去了所有傾訴的欲望。

高考之后，分數出來的那天我正趕在回家的途中。在長途客車上接到家人的電話，說要幫我查分數。把信息發出去后，卻一直沒有回音。

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就像地震中被困在地下的人們，時間越長，希望越渺茫。那真是一段令人絕望的過程，小小年紀，第一次嘗到萬念俱灰的滋味。

但做好最壞的準備之后，又反而特別平靜。前后幾個小時內，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出奇的嚴肅和安靜。

多年后讀到這樣的話：

“到成年之后，亦有時看一本書，看一部電影，聽一首歌，見一個故人，眼眶也會隱隱有淚。但一旦有任何變故或重大的事端臨到頭來，心里卻寂靜一片，只聽見肅殺的風聲，而不會起伏動蕩。”

是的，在那些時刻，人確實是孤獨的：命運的答案即將揭開，告別的時刻即將到來，而未來仍舊迷霧重重，你什么也看不見。那一刻我們不得不承認：在所謂“重大變故”、“命運”、“未來”這些巨大事物面前，所謂成長、友誼、青春、感傷……統統盡顯其微。

被未來蠱惑的那些年，因為害怕孤寂，害怕失落，不顧一切想要去往未來。在到達了所謂的未來之后，又發現所期盼的似乎仍在更遠的未來。

一切都沒有改變，除了接受了成長的種種失落。

你接受了所有的失落，因此好像又改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