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佳男配是“陌生人”、最佳男主有“英倫范”、最佳導演是“老瘋子”
電影學者戴錦華曾說:“這個時代太糾結。”用來形容年年舉辦的奧斯卡獎項評選,也非常貼切。2015年的奧斯卡,又給評委們出了一套不太好答的題:截至提名公布當日,8部最佳提名影片里無一本土票房過億。去年,觀眾們還能看到《地心引力》 《華爾街之狼》等票房大熱、口碑也不差的商業片的蹤影,今年卻成了文藝片的天下。
有了以藝術為重的導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評委都像約好了似的,選出的獲獎者一個個都是“偏執狂”。如果說藝術是一條永無止境的道路,偏執就是支撐人走下去的一劑猛藥。
60歲,在這個多數國家的法定退休年齡,J·K·西蒙斯拿到了奧斯卡獎。然而,《爆裂鼓手》上映前,大多數美國人根本沒法把他的名字和臉對上號,最多看到他后嘟囔一句:“這不是《蜘蛛俠》里的那個報社總編嗎?”即便是資深電影記者,很多也是在他得獎后錯愕地上網搜索這個名字。
盡管西蒙斯從藝近40年,但要講完他的職業生涯,真的用不了多少篇幅。從大學畢業后就奮戰好萊塢,西蒙斯的作品不可謂不多,也不乏知名之作,比如美劇《法律與秩序》、電影《蜘蛛俠》《閱后即焚》,但角色都不算重要,也就“混個臉熟”。美國公眾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為美國農夫保險集團拍攝的電視廣告。在奧斯卡頒獎禮上,西蒙斯發表完獲獎感言后,主持人還現場哼了一段該廣告配樂調侃他。
命運的改變發生在2012年,當時只有27歲的導演達米恩·查澤雷帶著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劇本找到西蒙斯,請他扮演男二號。由于無人投資,原本85頁的劇本被壓縮到了15頁,拍成一部18分鐘的短片。對于混跡在演藝圈邊緣的西蒙斯來說,這部短片算是他眾多無足輕重的工作之一,聊勝于無,他接了下來。沒想到,在2013年的圣丹斯電影節上,短片獲得了青睞,有投資人愿意出33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2065萬元)拍攝完整的劇本,西蒙斯繼續出演男二號。這樣,收獲如潮好評的《爆裂鼓手》才得以誕生。
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名年輕鼓手和他老師的故事,西蒙斯在其中扮演老師泰倫斯·弗萊徹。這個角色對爵士樂有著極度偏執的狂熱,生活中是一個謙謙君子,但一走進排練室,他就是一頭野獸。他的教學方式就是讓學生組成一個樂隊,然后一遍遍地排練。他的名言已成了今年電影界的金句:“這個世界上最害人的話就是‘干得不錯’。”在他看來,溫言軟語只能讓人甘于平庸,要想讓學生進步,必須把他逼到絕路。為此,他貶低、辱罵甚至毆打學生,把達不到他要求的人當做垃圾。學生們對他恐懼至極,甚至有人在當上了林肯中心首席樂手后都走不出求學時的陰影,患上抑郁癥而自殺。
這樣的角色當然充滿爭議,連西蒙斯都說:“應該敬佩弗萊徹對爵士樂的熱情,但我對他的教育方式不敢茍同。”不過這并不妨礙這個角色大放異彩,影評人認為“這是2014年最值得銘記的表演之一”。

在今年奧斯卡全部26個獎項中,除了終身成就獎等提前公布的獎項之外,最無懸念的就是西蒙斯的最佳男配角獎。盡管獲提名的還有羅伯特·杜瓦爾、愛德華·諾頓這樣的美國實力派老戲骨,但他們在西蒙斯面前毫無機會。此前,西蒙斯已經像摘桃子一樣,把包括金球獎、英國電影學院獎等30多個最佳男配角全收入囊中。
在頒獎禮后的群訪中,各路記者像圍觀范進中舉一樣對著西蒙斯連珠發問:“苦熬了這么多年終于拿到奧斯卡,你有什么感受?”“你怎么看待那些籍籍無名的日子?”“有沒有撐不下去想轉行的時候?”西蒙斯回以禮貌的微笑:“我挺喜歡以前所謂‘掙扎’的日子,雖然掙錢少,許多工作毫無意義,但我有足夠的睡眠時間,也不用飛來飛去。我不止一次想過轉行,但不幸,或者說幸運的是,我沒有遇到好的選擇。我大學時讀過一本很浪漫的書,是詩人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書里說,如果你在從事藝術事業的同時,還有其他職業可以讓你快樂,那你應該從事其他職業,這樣你會更加安逸。但如果你捫心自問,沒有第二份工作可以像藝術一樣給你滿足感,那這就是你的答案。”
奧斯卡素來以“英雄不問出處”著稱,但惟獨在最佳男主角的獎項上,始終有些論資排輩的意味。從一個例子就能看出來:今年的新科影帝、33歲的埃迪·雷德梅恩,竟然是首位獲得此殊榮的“80后”男演員。


雷德梅恩的模樣初看上去有些奇怪——細長眼、高顴骨、厚嘴唇,更不用提他的滿臉雀斑。但時間長了,又會覺得非常耐看。這是標準的文藝片長相,再加上性感的倫敦音,雷德梅恩從劍橋三一學院畢業后,就主攻舞臺劇和低成本文藝電影,比如《幸福的黃手帕》《另一個波琳家的女孩》《我與夢露的一周》……10年演藝路,他也攢下了不少鐵桿“粉絲”。
2012年大熱的《悲慘世界》,讓雷德梅恩第一次走進了大眾視野。他在其中扮演革命青年馬呂斯,同伴全在起義中犧牲。靠著憂郁的眼神,更多人喜歡上了這枚英國“小鮮肉”,但也有人給他扣上了“會撅嘴的花瓶”的帽子。2013年6月,當媒體爆出雷德梅恩將在《萬物理論》里飾演霍金后,電影圈一片嘩然:扮演霍金難度極大,又極容易吃力不討好,年輕的雷德梅恩可以勝任嗎?
《萬物理論》根據霍金的第一任妻子簡·王爾德的自傳改編,講的是霍金在患病前后的愛情和家庭生活,編劇和制片方用了3年時間才說服王爾德同意將它拍成電影。2013年10月,電影在霍金和雷德梅恩共同的母校劍橋開拍了。
扮演霍金的第一道門檻就是肢體,雷德梅恩用了半年的時間準備。他專門請了一位形體老師,學習如何展現出身體的不協調,以及怎樣長時間保持一個不舒服的姿勢。拍攝中最大的難度在于,拍攝過程不像影片播出時那樣按照時間順序來,常常一天內要拍攝多個階段的霍金。這意味著,雷德梅恩要在一天內把自己調節到不同的肌肉萎縮狀態。這需要極強的控制能力和極細致的處理技巧,雷德梅恩做到了。細心的觀眾可能會留意到,在影片開頭霍金尚未發現自己的病情時,他的動作已有了一些變化。這是雷德梅恩的用心之處:“漸凍人癥的發病是長期過程,很多細微變化最初自己都無法察覺,但我要讓觀眾看到。”
不過,讓雷德梅恩橫掃各大獎項的原因,絕不僅僅是他偏執地訓練自己的肢體。在《萬物理論》里,觀眾看到的不只是一個因病痛失去行動能力的科學家,更是一個睿智、幽默、樂觀、懂得愛的男人。這樣的刻畫源自雷德梅恩對霍金的了解:“我跟他見過很多次面,即使他的身體無法動彈,你仍能從他的眼神里看到活力。”在被確診后,霍金只消沉了一段日子,就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他極少過問自己的病情,也極少自怨自艾,坦然接受疾病的發展,想辦法應對它給生活帶來的不便,把更多精力投入在研究和生活中。“霍金一家的樂觀讓我印象深刻,我看到他的孩子們推著輪椅玩耍,還把臟話輸入他的發聲器中取樂。因此我也不能只關注他的肢體,我要把他的精神呈現出來。”可以說,霍金成就了雷德梅恩的角色,雷德梅恩也成就了一個有血有肉的霍金。
或許正因為如此,霍金對雷德梅恩贊賞有加。從拍攝時,他就給予劇組很多幫助。最初,影片里霍金發聲器的聲音是劇組自己合成的,而看完樣片后,霍金主動提出讓劇組使用自己發聲器的聲音。
2014年秋天,《萬物理論》在多倫多電影節首映,霍金在臺下觀看了電影。放映結束后,隨行護士幫助霍金擦去了他臉頰上的一滴眼淚。
電影的結尾確實令人動容:輪椅中的霍金在眾人的簇擁下上臺演講,演講中他突然失神,幻想自己站起來走下臺,為一名女觀眾撿起掉在地上的筆。之后鏡頭一幕幕回放,最終定格在霍金和王爾德在舞會上初次相遇的場景。即使樂觀如霍金,午夜夢回時也難免會想,如果沒有這場疾病,自己又將怎樣走完一生。“霍金讓我學會過好每一天每一刻。”雷德梅恩說。
站在奧斯卡領獎臺上,雷德梅恩樂得手都不知往哪放了。這是他的真實表現——他本人就是一個愛笑愛鬧的大男孩。不過當媒體問起他未來10年的計劃,雷德梅恩收起笑臉正色道:“說實話,我真的沒有什么計劃,我之前的職業生涯沒有太多選擇的機會,每一個角色,包括《萬物理論》的角色,都是我奮力爭取來的。”之后他又笑了:“希望奧斯卡獎能讓我不至于失業。”
去年《地心引力》導演、墨西哥人阿方索·卡隆剛捧走一座小金人,今年另一個墨西哥人又來了——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著名的“墨西哥電影三杰”之一,其他兩位則是阿方索·卡隆和拍攝了《環太平洋》的吉爾莫·德·托羅。
岡薩雷斯這個怪才導演,在25歲前和電影沒有任何交集:大學主修傳媒,畢業后在墨西哥一家電臺工作,所主持的搖滾樂欄目頗受年輕人歡迎。25歲后,岡薩雷斯開始執導音樂電視,并對影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轉戰廣告界和短片制作,接著成立公司向電影界進軍。為此,他跟著一位波蘭戲劇大師學習戲劇,并前往美國緬因州和洛杉磯進修編導課程。
縱觀岡薩雷斯的職業生涯,這個墨西哥人的作品總是充滿活力和挑戰,處處追求完美。
2000年,他的處女作《愛情是狗娘》甫一出爐,就讓電影界驚嘆于他的才華。影片畫面風格粗礪,色彩飽滿,靈活的攝影鏡頭和快速凌厲的剪輯,帶著年輕導演撲面而來的銳氣。在創作這個故事前,他最初的計劃是用11部短片“展現墨西哥城的矛盾性格”,后來經歷了3年的籌劃,36次易稿后濃縮成片中的3個故事。
岡薩雷斯最讓人感到驚奇的,是他對這3個故事的巧妙編排。他用開頭一場混亂的車禍將3條線索中的主人公串聯起來,在故事中又都用主人公與狗的關系來昭示他們的命運。影片不僅是影像和敘事的創新,而且多層面、深刻地反映了現實社會,給沉悶保守的好萊塢立即帶來沖擊,也讓全世界迅速關注起這名影壇新銳。
2003年,岡薩雷斯執導了《21克》。創作這部戲時,他把所有情節都打亂,在觀影的前半小時,觀眾一頭霧水。可神奇的是,在劇情碎片不斷閃現、疊加、強化的過程中,故事完整的面貌一點點浮現出來,情緒也不斷積累,最后在交織與重現中得到升華。岡薩雷斯這次關注的是生與死的命題,同樣是三段式的結構,3位主人公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卷入復仇的漩渦,經歷了失去、痛苦與寬恕,對人生的價值重新認識。片名“21克”,指人死后肉身將失去的重量,也就是靈魂的重量。
《21克》強化了岡薩雷斯的風格標簽,這個出身于第三世界的影壇“壞小子”,如今已受到歐美主流影壇的認可,也吸引來很多大明星的合作。《21克》中男主角西恩·潘獲威尼斯電影節影帝;2006年的《通天塔》,岡薩雷斯又招來了布拉德·皮特、凱特·布蘭切特和菊地凜子等大牌明星。

“通天塔”是一個宗教名詞,又譯作“巴別塔”,語出《圣經·舊約》。人類曾經聯合起來,希望能興建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但上帝阻止了這個狂妄計劃,用不同的語言將人類分隔,劃分成不同的種族,彼此之間無法溝通。而岡薩雷斯的野心,是用自己的電影構建一座新的“通天塔”。他說:“這部電影的拍攝靈感來自我遠離故鄉、飄忽不定的思想狀態。作為一個電影人,我的腦子里沒有那些愚蠢的國界、國旗和護照。那些都是人類社會發明出來的概念。從根本上來說,我們都是一樣的,赤裸裸的人而已。”
在以上的“命運三部曲”中,岡薩雷斯懷著悲憫的情懷審視著普通人的命運,但現實中他也有狠心和不光彩的一面。為了在作品中占據絕對主導權,他與合作多年的編劇吉勒莫·阿里加產生分歧、不歡而散,并禁止其參加合作作品《通天塔》的戛納首映式。他的行為受到媒體的抨擊。
今年奧斯卡獲獎影片《鳥人》,講述的是一個中老年危機的故事。男主人公是過氣演員里根,事業和家庭均陷入低谷。他想借助將美國著名作家雷蒙德·卡佛的小說搬上百老匯舞臺而東山再起。然而這并不容易,他曾經扮演過的超級英雄“鳥人”,幻化成一個揮之不去的聲音,在他耳邊不斷提醒:“這一切皆是徒勞。”
在岡薩雷斯看來,“鳥人”是里根自負的化身,是一個人物的一體兩面,合起來成為一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形象:“荒誕感來自他和周遭世界的格格不入,他有著嚴肅而崇高的野心,但周圍的社會卻是如此粗俗不堪。”
阿方索·卡隆曾花費了四年半的時間計劃出《地心引力》的每一個鏡頭,《鳥人》在這種近乎偏執的精細上,也毫不含糊。它延續了岡薩雷斯對電影形式的探索,拋棄了其過去擅長的風格,采用了令人瞠目的拍攝方式:一鏡到底,即每個鏡頭都花非常長的時間拍攝,最終片子僅用14個鏡頭拼接完成。
攝影師艾曼努爾·盧貝茲基很多年前曾與岡薩雷斯有過一次合作:“42個小時無間斷,他連咖啡都沒停下來喝一杯。那時我就意識到他是那種最具進取心的導演。”這次,為了達到完美流暢的效果,劇組人員需要精心設計每一個鏡頭并反復排演。各個部門都萬分精細,整個劇組必須“像一個精確運行的鐘表”。
男主角邁克爾·基頓被要求一次性記住15頁的臺詞及精準的走位和動作。拍攝過程中,導演岡薩雷斯對于電影的野心震撼了他,使這把寶刀重新散發出光輝:“他不關注票房,完全專注于表演本身。他要求里根的角色要把全部的精神世界赤裸裸地暴露在鏡頭前,這使得他既可悲又可敬。創造這個角色的岡薩雷斯完全是個瘋子,不過我喜歡這種瘋子。”
“不瘋魔不成活。”2015年奧斯卡,勝利屬于這群偏執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