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8月,美國入侵伊拉克6個月及隨后發生的血腥暴動4個月后,空軍中校史蒂夫·克蘭曼作為特別工作組成員進入該國,進駐巴格達國際機場。他身型精干,臉上棱角分明,一口加州口音,從事情報工作已近20年。1989年入侵巴拿馬和“沙漠風暴軍事行動”期間,他審訊過高級別的戰犯,他還教授過空軍戰斗審訊課程。但在巴格達機場,他目睹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做法。在一間木墻結構的審訊室里,他看見一名被羈押人員每回答一個問題就被掌摑一次。在另一間審訊室外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睡一小時、醒仨小時、跪半小時、蹲半小時、站一小時、跪半小時”。這句話下面寫著“反復進行”。
“這種審訊方式在伊拉克、阿富汗以及關塔那摩都很常見,”克蘭曼說,“有時我不得不命令他們停止。因為這根本無益于審訊。他們還認為我在袒護恐怖分子。”克蘭曼并不認為自己軟弱,他只是憑經驗行事。閑暇時,他喜歡閱讀行為科學方面的論文,這些年來,他將論文中的觀點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運用在實踐中。
某日下午,一組突擊隊員帶來一名接近40歲的男子,他被懷疑向暴亂分子出售武器。待克蘭曼聽聞此事時,男子已被關押3天,經受了各種嚴酷審訊,但仍不就范。“他有一雙深邃具有穿透力的黑眼睛,那種眼神很令人不安。”克蘭曼說。他決定接手審訊。就這樣,兩個男人坐在折疊椅上,談了3個小時。這個軍火販有兩個女兒,在這個暴力的城市里長大,他擔心她們的安全。克蘭曼佯裝自己也有兩個女兒,也表現出他對她們的憂慮。
看到男子放松后,克蘭曼問他,如果暴徒用他賣給他們的武器襲擊美國士兵,卻意外打死一名伊拉克兒童怎么辦?克蘭曼想知道男子是否會為此自責,是否會像他作為父親那樣惶惶不安。男子盯著克蘭曼許久。然后,令他詫異的是,那名男子把頭低下,用雙手抱住。更出乎克蘭曼意料的是,男子說出了自己槍械庫的地點,以及他的競爭對手槍械庫的位置。甚至交代出,他的鄰居曾為兩名阿拉伯復興黨的前黨魁開過車,這一點克蘭曼都不曾問及。
即使在情報界,某些最有價值的信息仍來自面對面的交談。對于警察來說,成功的審訊決定了一樁案子是最終了結還是懸而未決。但如今警官慣用的一些審問技術,并未得到科學的驗證。多數情況下,他們仍然依靠直覺、經驗以及前輩傳授的方法。而行為科學是一門尚未被業界有效認知的科學。前海軍犯罪調查特工馬克·法倫表示:大多數警官可以告訴你一顆子彈每秒能飛多遠,他們懂得彈道學和空腔膨脹,但他們對行為科學仍然知之甚少。
審訊失敗可能導致悲劇性結果。在美國,得益于DNA證據而沉冤得雪的325個人里,有超過1/4曾被屈打成招,他們在遭受暴力的,常常是難以啟齒的虐待后認罪。去年12月,美國參議院情報委員會就中情局的“強化審訊”計劃,發布的一份詳盡的報告指出:水刑、睡眠剝奪、灌腸、“把犯人往墻上撞”以及其他方法,不僅不人道,而且有反作用。
眼下,一群審訊者和行為研究者正致力于改變現狀,他們開發出一套具有實際意義且科學的方法,但其中有許多方法與警校教授的及美軍野戰手冊的內容有沖突。5年前,奧巴馬總統創立了情報機構“高價值在押犯審問組”,致力于對付可疑的恐怖分子。該機構還是業內大量研究的資助方,曾經參與了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主犯焦哈爾·察爾納耶夫的審訊。
不久前,在馬克·法倫設計的一個實驗中,一名年輕女子坐在桌旁,面露恐懼,弓身緊抱手袋。作為學生的她,剛剛考完試,被考官指控作弊,因為她的答案和另一個學生的一模一樣。考官說他剛與這個科目的教授通了電話,稱教授很不高興。“你可能會被認定為作弊,但我不確定,”考官同情地說,“如果我是你,我也可能那么做……如果你合作的話,結果可能好一些。”他把一頁寫著“招認”的紙朝她推了過去。“我不會簽的。我什么也沒做。”女學生說。她不停搖頭,露出反感的表情,但還是簽了。結果是,她是清白的。
10年前,位于羅德島羅杰威廉姆斯大學的魯薩諾教授設計了一個實驗,這個實驗旨在研究真實的審問對社會和情感的影響。魯薩諾的興趣所在,是要檢驗兩種傳統的審問方法:“最小化”和“最大化”。這兩種威逼的方法類似“好警察、壞警察”。“最小化”是將罪行的嚴重性降低,并為其犯下的罪行提供借口——“你只想嚇嚇她”,“任何人處于你的境地,都會做出同樣的事情”。而“最大化”是故意夸大罪行,挑釁性地提出犯罪證據,除了認罪,拒絕任何回應,包括“情感恐嚇”、“情感夸耀和自尊心打擊”。這兩種方法是目前美國警方審訊的普遍做法。
位于芝加哥的約翰·E·里德公司是世界最大的審訊培訓機構,每年有數以千計的警官、情報特工和私家偵探在這里學習。其傳授的方法包括公司創始人的個人經驗,審訊后與嫌犯閑談,以及一些固有的常識。《里德罪犯審問和供認手冊》里這樣寫道,“對于性犯罪,審訊者可以表示他比嫌犯犯下了更嚴重的罪行,這將有助于調查,促使嫌犯供認某些‘可恥的’性行為。”
這些手段確實能使嫌犯招供。但魯薩諾發現,這些供認并不可靠。她說,當使用“最小化”和“最大化”,“有愧疚感的人可能認罪,而清白的人也可能認罪。”“最小化”的方法雖然使供認者的數量翻了一番,但也使原本沒有作弊卻錯誤招供的人數增加了兩倍。那些錯誤供認的視頻讓人看了目瞪口呆。有些人憤怒,有些人順從。一個年輕女士一直保持鎮靜,直到考官拿著她簽字的供認書離開房間,才流下眼淚。實驗證明,即使是一般的威嚇,都可能使無辜的人委屈招供,水刑等酷刑的威懾力自不必言。
魯薩諾不斷調整審問研究的初級方案,以考察變量對結果的影響。在一次測試中,她探索使用最小化方法,但不附加寬大處理。她讓審訊者持同情的態度,甚至說一些恭維話,比如“我肯定你是一個好人,沒人想被指控作弊或違反規定”,但又不降低違規或其所受懲罰的嚴重性。這樣做的結果是,供認的人數增加了,委屈招認的人數下降了。
此外,由于審訊者本人往往沒有體會過負罪感和無辜感,所以不一定擅長體察他們審訊的究竟是罪犯,還是有價值的證人。審訊者和嫌犯之間的典型互動是從決定后者是否有罪開始,魯薩諾稱之為行為分析訪談。但數以百計的研究顯示,無論是觀察嫌犯說話,還是問嫌犯問題,審問者以何種方式審訊并不重要,專業和業余審問者之間最大的區別是:專業人士對他們的手段更為自信。
有一點可以確定,說謊者在影視作品中的表現,和審訊培訓指南里所說的截然不同。《里德罪犯審問和供認手冊》指出:避免眼神交流、防衛性姿勢(如雙臂交叉在胸前)、撓頭的動作,以前習慣上被認為是有所隱瞞,是在說謊,事實上也可能只是出于緊張。傳統審訊習慣上假設說謊者更容易在情感上受到影響,這是一種非科學的認知,并未得到實驗的佐證。
識別謊言時,審訊者更傾向于另一種方法,這種方法依靠的是體察欺騙帶來的腦力成本,而非情感成本。說謊很難:核磁共振顯示,人在說謊時,與自控關聯的腦部活動有所增加。說謊者不得不圓謊,不得不監視聽者的反應,不得不控制自己不要表現得可疑。因此,謊言通常比事實講得更小心翼翼——說謊者語速更慢,說話內容更缺乏細節。此外,審訊者也可以在認知方面影響受訪者。比如當被要求以倒敘,而不是按時間順序講故事時,說謊者更容易露出馬腳。其他研究結果顯示,逐步而不是一下子給出犯罪證據,更可能讓說謊者露餡。
然而,在實驗室里奏效的方法,在現實世界中未必有用。當審訊者面對的是模擬罪犯時,其審訊結果是不具有科學性的——因為他們沒做過虧心事,無法模擬出罪犯的真實心理活動。
如果審訊時避免威嚇嫌犯又會產生怎樣的結果呢?研究者發現,在實際審問中建立良好關系有助于嫌犯招供。利物浦大學心理學家勞倫斯·阿里森參與了181宗審訊,都是英國警方審問伊斯蘭和右翼恐怖分子,他用不同的編碼來區分對他們使用的不同的審訊手段。他發現,以信息獲取來說,最有效的審訊是讓審訊者像治療師一樣與嫌犯交談。澳大利亞、荷蘭、新西蘭、挪威和英國的審訊者,目前在審訊時都更專注于收集證據,而不是讓嫌犯認罪。這些信息可以幫助無辜嫌疑人脫罪,同樣可以將真正的罪犯繩之以法。

搜尋記憶對于審訊有著微妙的作用。20世紀80年代初,一位名叫羅納德·費希爾的年輕認知心理學家發現自己有奇怪的天賦,他可以幫人找到遺忘在某處的財物。一個朋友來電詢問是否將錢夾落在費希爾的公寓里,朋友邊說邊想他放在了哪里。費希爾突然意識到,他正在搜尋他們倆人的記憶,用他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的記憶理論,巧妙地引導著對話。在他的同事愛德華·基賽爾曼的幫助下,他開始翻閱大量研究文獻,觀看數百小時的訪談錄像。不久后,兩人正式確立了“認知面談”的流程。
費希爾和基賽爾曼的洞見之一是,一套典型的問答模式不太可能產生新的信息。費希爾說:“好的問訊者的問題都很少。你為什么要持續發問?因為你還沒有從證人或嫌犯那里得到你想知道的消息。”問題問得越多,被問訊者越不可能透露信息,因為他正在等待下一個問題。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認知面談”采取開放式的對話模式:要求證人敘述他們的全部記憶,無論重要與否。要求他們閉上眼睛,或者畫出一張房間內部的陳設圖,并要求他們從其他角度描述這一場景,比如從他們所站位置的街對面,或者從他們所在汽車前方的那輛車里,并且以不同的觀點或者倒敘的方式,復述事情的來龍去脈。記憶是高度關聯的,對說謊者是一種挑戰,但卻能加深實際經歷者的印象,使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細節清晰起來。實驗證明,利用“認知面談”能獲得更重要、更準確的信息。警方和調查機構已經開始采用這種方法。“高價值在押犯審問組”也開始向聯邦調查人員傳授這種方法。
研究者甚至開始采取非訪談的方式進行審訊。2012年,瑪麗亞·哈特維格開始考察環境在調查訪談中所起的作用。紐約約翰·杰刑事司法學院的教授哈特維格的辦公室里擺著一個“匹諾曹”玩偶。其研究基礎是一種名叫“物化認知”的理論:由于我們的大腦首先支配身體進行活動,然后才有能力進行高層次的思考,身體和大腦仍以自然、無意識的方式相互影響著……有研究發現,身體溫暖會使人對他人更加慷慨,而受到社會排斥的人感受到的室溫會比實際溫度低,進而可能影響審訊結果。
哈特維格認為,如果“物化認知”的理論是正確的,那種典型的審訊室——幽閉恐怖、處處上鎖、簡陋骯臟——恰恰導致被審訊者提供錯誤的信息。在另一項實驗中,她圍繞開放的主題,重新設計了審訊空間:敞開的窗戶,桌上攤開的書,打開的抽屜,墻上掛著一幅“天空下遼闊水域”的畫。她發現,研究對象在重新設計的審訊室里,提供了更多細節。費城警署已對此表示出了興趣,哈特維格和她的同事正試圖搞清他們將如何改造審訊室,以進一步提高審訊效率。
哈特維格承認研究工作還處于初級階段。即便理論成立,她也不會聲稱適宜的裝潢會讓恐怖分子供認不諱;但大部分審訊者也同意,不存在任何讓嫌疑人“開口”的訣竅。克蘭曼中校認為:審訊不存在神奇的“開關”。不存在“如遇火情,打碎玻璃”這種對策,反而正是因為執迷于這種對策,人們才會使用酷刑。從某種程度上說,新的策略更側重于質疑,而非追求確定不疑的證詞。正像謊言研究者說的那樣,“匹諾曹”的鼻子并不存在。
[譯自美國《彭博商業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