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使好萊塢的制片公司經營者們坐下來,一起創作一部旨在反映好萊塢嫌惡老年人的電影,最終作品也不會超過《阿戴琳的年齡》。這部將于2015年上映的電影女主演是因美劇《緋聞女孩》而成名的布蕾克·萊弗利,她在片中飾演的角色出生于20世紀初,29歲時,一場奇異的事故使她在之后的100年內停止了衰老。阿戴琳是執迷于“抗衰老”文化里的理想角色:當她100多歲時,依然有著20多歲女性的身材以及光潔、年輕的臉龐。萊弗利本人是26歲,所演繹的角色是29歲,這一細節也提醒了我們:如今連“奔三”的女性都會被說成“歲數越來越大”,人的年齡自出生起便開始增長,可如今這個說法已成為“衰老”的代名詞。
布蕾克·萊弗利還登上了2014年Vogue雜志的年度“永葆青春”專刊(Age issue)。雜志里并沒有出現老年人的面孔,卻有許多“抗衰老”產品的廣告。這個潛在價值數十億美元的大市場,如今還瞄準了兒童——沃爾瑪超市為兒童推出了名為Geo-Girls的化妝品產品線,包括一種含有抗氧化劑的“抗衰老”乳霜。
“變老糟糕透了!”美國社會學家、心理治療師莉蓮·魯賓在《60歲以上:在美國變老的真相》中寫道。這本書出版于2007年,當時她已經82歲。魯賓并不是“80歲就是60歲”之類言論的倡導者;她坦率地寫到自己隨著年華老去的種種失去——丈夫患上癡呆癥,自己成為寡婦,失明,因為害怕“昔日事業有成、獨立堅韌的自己成為貧苦的老女人、別人的負擔”而考慮自殺。去年6月,90歲的魯賓去世后,《沙龍》雜志刊登了她的文章《變老的殘酷事實》,文中稱老年為“失落、衰退、恥辱的時期”,“沒人能從否認變老中獲益”。
迄今為止,如此坦率的聲音仍然為數不多。人們忙于否認和蔑視年齡的增長,尚未做好準備迎接老年的到來。特倫特大學的社會學家斯蒂芬·卡茨教授說,人們對年老的真諦視而不見,總是把年老看作丑陋和不體面的。10多年來,卡茨一直反復做著同一個實驗:向他的學生們展示一張身著比基尼的90歲老太的照片——老太太身強體健,活動自如,臉上掛著喜悅的表情。可學生們總是發出厭惡的聲音。卡茨記錄道:“學生們說,‘真叫人惡心,你怎么讓我們看這種東西?’我反問道:‘老年人的身體有什么讓你們不舒服的?那是你們的父母、祖父母的身體;他們不是外星人。’”
鑒于老年人很少與流行文化扯上關系,他們還真可能來自外星球。南加州大學在2013年進行的一項研究指出,65歲以上人士在電影中露面的機會比兒童還少,男性角色中只占5.5%,女性角色中只占3.7%。老年人被視為“怪異的群體”,以至于名模海蒂·克魯姆在2013年的一場萬圣節派對中扮成一名有著深邃皺紋、老年斑和靜脈曲張的老太太時,吸引了媒體的大量關注,簡直就像外星人一樣惹眼。
但是,對老年人視而不見會使我們這個漸已老齡化的社會付出巨大的代價。據估算,2012年出生的加拿大人的平均壽命將是82歲,而1999年出生者的平均壽命是77歲。20.8%的加拿大人年過六旬;到了2050年,該比例將達到31%。越來越多的研究顯示,我們如何看待衰老與晚年對于我們將以何種姿態老去有著深遠的影響,還關乎于我們將會受到怎樣的待遇,我們會對人生中這一重要篇章做出何種經濟上與心理上的準備。從這個層面來說,對老之將至充滿恐懼不僅僅是愚蠢的,還是危險的,會令社會停滯不前,甚至倒退。
多倫多西乃山醫院老年病科主任薩米爾·辛哈說:“多數人都未做好迎接老年到來的準備。”辛哈將大量時間用于消除病人的消極觀念,告訴他們,癡呆癥與尿失禁都是正常衰老的一部分。盡管在65歲以上的加拿大人中,只有10%罹患了癡呆癥,但這一狀況又使老年問題蒙上了陰影。器官機能衰退、記憶衰退是自然衰老的一部分,但不意味著大腦也在走下坡路。80歲的英國小說家佩內洛普·萊夫利在她的回憶錄《菊石與飛躍之魚》中寫到:漸漸虛弱的身體尚未影響我的大腦,它仍然良好且持續地運轉著,不因時間的流逝而失去它的本質。
衰老的征兆,早在30多歲時就開始了:骨質疏松,肌肉衰退,皮膚越來越薄,越來越干,聽力下降……這一切恰好對應著逐漸縮小的社會重要性。2013年的一項研究發現,1/3年過50歲的英國居民稱自己在餐廳用餐時遭遇過差勁的服務,在醫院中遭受過不良對待,或受過騷擾。另一項研究發現,年長的民眾常常成為臉譜網等社交網絡諷刺、歧視的對象。臉譜網的“社群標準”禁止基于種族、宗教信仰、性別、性取向、殘障的仇恨言論,但未對老年群體做出保護。事實上,臉譜網的創始人馬克·扎克伯格就有過不尊重老年人的言論,他曾在2007年對觀眾宣稱“年輕人就是比較聰明”。
事實上,年齡歧視十分普遍。辛哈的一個朋友曾拒絕乘坐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機,原因是,該航空公司雇傭了一些他稱之為“老太婆”的空乘人員。他轉述了朋友的話:“不是因為她們年紀大,而是因為她們疲憊不堪的樣子。”辛哈說:“如果把這句話翻譯一下就是:你有皺紋了,你不再苗條,你是老太婆。這就是年齡歧視。”
同樣的態度也存在于老年人中。沒人愿意承認自己老了,他們至多說自己比以前年長,或者老了一點點。研究發現,對衰老有著相對正面認知的老人,平均壽命可以增加7.5歲;而對于衰老有著負面認知的老人更容易出現記憶力下降、步伐緩慢、平衡困難等問題,并且常感到自己可有可無。
社會不愿正視老年問題,還導致國家醫療體系在應對社會老齡化問題上的措手不及。如今加拿大醫院60%以上的患者超過了65歲,患有多種慢性病。而老年病科醫生的短缺使得問題雪上加霜,目前老年病醫生的數量乘以10,才可能滿足需求。辛哈把這個問題歸咎為制度化的年齡歧視:“這個社會輕視老年人的價值,也就輕視了那些為老年人服務的人的價值。”他說當初加入老年病科室時,有人說他是在浪費才華。
此外,新藥的臨床研究也將老年群體排除在外,這使得老年人群將面臨更大的風險。研究者們通常會挑選那些平時不吃藥、身體健康的年輕人當試驗對象,但是對一名45歲男子有效的劑量,對于85歲的老人來說,完全可能是毒藥,但研究者只能通過反復試錯才能發現問題。65歲以上的加拿大人平均用藥5種以上,假如服用4種或以上的藥物,遇到藥物相斥的幾率為100%。
盡管我們回避人之將老這一話題,長壽卻被視為現代醫學的一項勝利,“抗衰老”藥業也在蓬勃地發展著。生物醫藥學家相信,醫生們會在幾十年內“治好”衰老。“這把椅子會搖擺”博客的作者阿什頓·阿普爾懷特50多歲時開始老年方面的研究與寫作,初衷便是她害怕變老。經過幾周的研究,她發現,關于長壽,她所了解到的比預想的積極得多,細致入微得多。當人們到了古稀之年,生活質量勢必會下降,但快樂卻能增加。一項關于衰老的跟蹤研究揭示,60歲以上的老年人的生活滿意度普遍比中年人高。年逾古稀者更加關注生活中積極的一面,與較年輕的成年人相比,他們大腦的扁桃體區對于那些積極上進的圖片有著更為強烈的反應。
斯蒂芬·卡茨說:“晚年更能彰顯出生活充滿美好、創意和詩意的一面”。魯賓這樣描寫自己隨著年齡增長愈來愈敏銳的洞察力:“我比以往更加靠近自己的內心,比以往更加深刻地理解到,我可以同時做到受人敬仰和為人所愛——或許更加重要的是,當我不再受人敬仰時仍然為人所愛。回望人生,在我看來,50歲以前,我一直毫無頭緒。”
老年人也逐漸成為了藝術創作的主題。安妮·巴斯汀的《時光流逝》節目記錄了罹患癡呆癥的老人的聲音。卡麗·辛德倍受稱贊的長篇小說《奔跑少女》的故事由一名104歲的老嫗娓娓道來。商家自然也不會錯過這個商機,女性品牌多芬便推出了針對老年顧客的“Pro-Age”產品線。電影《金盞花大酒店》(講述了7位互不相識的英國退休老人在一家印度酒店里的故事)的大獲成功,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對于老年人的固有印象,還被稱為“金盞花效應”。
歐洲社會已經意識到保護和關愛老年人的必要性,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尤其被視作典范。一份名為“歐洲老年人權利與責任憲章”已經由歐洲10個國家的150家組織聯合起草完成。世界其他地方也需要類似的覺醒。無論就個人還是社會而言,莉蓮·魯賓對于日漸逼近的老年的描寫都是一種警示:衰老的步伐悄無聲息,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直到某一天,年華已逝的我們開始思量“究竟發生了什么”?
[編譯自加拿大《麥考林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