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性談起，老年人有很多秘密

老年人的性生活其實是無比豐富，其實是超越了年輕人那種“唯有插入”的狹隘。人類的性，繁花似錦、萬紫千紅，具有無限的多樣性，老年人也是一樣。

幾個月前辦完退休手續(xù)，性學家潘綏銘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老年人，接受并承認這點后，心安理得打入老人圈，竟真有新發(fā)現(xiàn)。

沒有人會在60歲的時候服老，去年幾乎同樣的日期在同樣的位置他這樣告訴我。

時隔一年他換了口徑，說自己幾個月前辦完退休手續(x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老年人，接受并承認這點。他說文科學者從來不會真正退休，他們會像農(nóng)民那樣工作到生命的盡頭。

在他的研究所，我們聊起老年人的性，這幾乎是中國學界的盲區(qū)，也是他退休后給自己開辟出的新天地。

老年之性為什么被遺忘？

“除了陰莖插入陰道，老年人的性還有各種方式……。”

這是我去九個老年網(wǎng)站注冊發(fā)帖子，召集參加“老年知性懇談會”的邀請書中的一句話，結(jié)果就因為那六個字，全被刪帖了。其中有四個網(wǎng)站連我ID也給封了，再也上不去。只有一個網(wǎng)站保留了，因為管網(wǎng)絡安全負責刪帖的那位老先生支持我的想法。所有管理層都臭罵他為什么不刪，老頭據(jù)理力爭：所有醫(yī)學書里都寫著這個呢。后來這位老先生不僅來參加了我們的懇談會，還說服了管理層，準備讓我去給大家講講老年人的性。

網(wǎng)站刪帖背后潛含什么意思？我覺得是對于“性”這個字，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老年人還是按照“陰莖插入陰道”這個來理解，光看這幾個字就煩了。“我們都這么老了，哪還有這個？不需要了”。尤其是，老年人還可以分為“少老年”（70歲以下）、“中老年”（80歲以下）和80歲以上的“老老年”;無論男女，越老越反感那種“插入的性”。

2014年9月和12月，我組織了兩次老年人說自己的性的懇談會。事先我檢索關于中國老年人的論文，在中國知網(wǎng)上，從1980年以來共一萬多篇，大多數(shù)是醫(yī)學角度，社會科學方面的也有將近一千篇。但里面關于老年人的性的只有四篇，三個小豆腐塊，還有一個是文學評論。這個情況我也沒想到，大吃一驚。

這個社會怎么啦？人人都知道中國已經(jīng)進入老齡化社會，“白發(fā)浪潮”已經(jīng)席卷城鄉(xiāng);可是為什么沒有人來關注老年人的性問題呢？

說到底，我們這些中國老年人自己又怎么啦？我們?yōu)槭裁床辉浮⒉桓摇⒉荒堋⒉恍加谡f出自己的性問題？

皮膚才是性感受器官

我覺得，就是因為一說“性”，人們就老盯著那個“插入”。

其實，從純粹生理學角度來看，在胎兒三個月的時候，生殖器都沒分化，就有小小的肉隆起，它就會勃起。這就是性的開始。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彌留之際也可以（而非必然）勃起，只是兒女們不大好意思去看，也很難看到。這也是性，最后的勃起，就是生命力最后一次表現(xiàn)出來。女性的陰蒂也會勃起，也是貫徹生命始終。

所以，性首先是勃起，插入和高潮那僅僅是結(jié)果和完成。性是生命的標志，與生俱來，隨生而去。

其次，從1974年以來，國際生物界和醫(yī)學界已經(jīng)形成共識，但在中國很少傳播，就是“性系統(tǒng)”的概念。過去叫生殖系統(tǒng)，現(xiàn)在認定是一個獨立于生殖的不同的器官系統(tǒng)。性是以大腦皮層為控制中心，引起了周身反應，包括勃起和插入等等行為。那么，性系統(tǒng)是怎么被啟動的呢？是通過刺激皮膚。因此性的感受中心就是皮膚。最敏感的是哪里？在皮膚與粘膜的結(jié)合處啊，陰莖與陰道僅僅是其中之一。

當然，“無性”或者“不再要性”的老年人也非常多。可是，你是自然就沒有了，還是認為應該沒有才沒有的？大多數(shù)老人其實是根據(jù)中醫(yī)推論出來的，勞色傷身、戒欲保命等等。可是這里面就出現(xiàn)了一個誤區(qū)。中醫(yī)有兩千年經(jīng)驗積累沒錯，可兩千年里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恐怕連五十歲都不到。所以，中醫(yī)在別的問題上經(jīng)驗都很豐富，可在老年人這里卻恰恰是最沒經(jīng)驗的。你怎么能盲目相信呢？

尤其是，哪個中醫(yī)告訴你不能相互撫摸和按摩了，誰告訴你不能給他/她撓癢癢？誰告訴你不能挨著睡了，你干嘛就分床分房？

很多老頭都說：老太婆不要啦，我當然就沒有啦。可是老太婆不要什么？不就是不要插入嗎？她們不要撫摸？不要依偎？不要牽手？別老是把性想得那么狹窄啊。

是更年期，還是第二春？

我那中國人的性調(diào)查都做10年了，就沒往這想，沒做過這分析。想起來談老年性的時候，把那些數(shù)據(jù)拿出來一算，發(fā)現(xiàn)跟年輕時候比，老年人下降沒錯，但跟10年前比，性交次數(shù)少的下降了，次數(shù)多的上升了，二者歸一，總體上增加了。這種變化更多的應該是意識上的，也就是老年人的“性覺悟”提高了。

因此在懇談會上，大家一個個都摟不住，咱也沒有發(fā)言時間表，都很活躍，而且還有爭論。但都是老年人嘛，心態(tài)比較好，沒有吵架的。大家發(fā)言說的東西基本我都沒想到，因為過去你沒研究過這個。尤其是女性里面，她這種可替代性遠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強。男人總是覺得，要么有要么沒有，有的話往往是不可替代。比如說用性玩具、充氣娃娃，大多數(shù)老年男人都反對，他覺得那是替代，他覺得哪怕不是陰莖插入陰道，哪怕是擁抱接吻也得是個真人，這個不可替代。

老太太發(fā)言比老頭們開放，把老頭們都給調(diào)動起來了。她們認為，有些醫(yī)生錯誤地用老頭子的“猝死”來恫嚇老妻，結(jié)果給她們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想做也不敢了。她們還提出來：孫子輩是敵人。孫子孫女一出來，老夫老妻活生生被拆散，這是原話。

再一個說更年期，我以前也沒仔細琢磨過。她們都反映根本就沒什么更年期。她們覺得這東西根本就是人造的。一旦信了這東西你還真跟著變。其實不就是陰道分泌物減少嗎？且不說有一大堆技術(shù)手段可以解決，而且誰叫你還去強求插入的呢？女人的性、性敏感區(qū)和性行為方式都比男人更加廣泛更加豐富，活到老了，女人為什么還不為自己活一回啊，為什么還要堅守那種其實主要為男人服務的性生活方式啊。

老年人的性生活其實是無比豐富，其實是超越了年輕人那種“唯有插入”的狹隘。人類的性，繁花似錦、萬紫千紅，具有無限的多樣性，老年人也是一樣。在我們的懇談會上，就有各種不同的呈現(xiàn)：既有純生理的，也有純精神的;既有生機勃勃的，也有心靜如水的;既有舊夢重圓的，也有老樹新芽的。大家都能夠深切地相互理解，不僅沒有阻礙交流，反而加深了友誼。但是關鍵是，要說出來，一定要說出來，非說出來不可！

我第一次成為“主體”

一開始老年人都說，你們想做這個研究很好，我愿意給你們提供點材料。我說你看看有人記錄嗎？一不錄音二不記錄，而且不是老年人一概別來。這不是我們自己要做研究寫論文;咱們這個懇談過程本身就是目的，就是要提倡：我們老年人，如果自己不談自己的性，那還指望誰來理解我們、支持我們和幫助我們？即使我們真的是“萬念俱寂、心如古井”，那也應該大聲地說出來：我就是“無性”，我不再需要性，我渴求其他的補償或者替代。這就是主體建構(gòu)的研究方法。

在會上我也談自己的經(jīng)驗。退休以前我一點沒覺得自己是老人。按年齡其實一過六十就算，但只要沒退休，你就想著，似乎還能一直往前走。今年三月一退，馬上覺得，哎，我是老年人，忽然想到自己還有這個身份。所以我現(xiàn)在開會說話，就不是客觀研究者啦，我第一次變成研究的主體了。

這就是我提倡了十年的“主體建構(gòu)”的思路，現(xiàn)在我自己開始做了。主體自己站出來進行建構(gòu)，這個過程就是結(jié)果，就是意義，就是價值。如果最后大家都認可，那就是我們這幫人建構(gòu)出一些東西了。即使這東西別人不知道，也沒傳播開，但它在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存在過。就算我們都死了，它也存在過。

現(xiàn)在我自己身為一個老年人，跟別的老年人一起呈現(xiàn)出我們自己的性，那就是我們這個主體，在建構(gòu)人類的性知識了。所以有一位參加者還想編一本“老年性知識手冊”，來找專家;結(jié)果被大家給尅回去了：如果老年人自己都不站出來說話，你能瞎編出什么來？咱們自己才是專家，能聽懂不？

（《南方人物周刊》 2014年第45期 潘綏銘/口述 梁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