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
一、非現實的現實一種
2013年冬天,從深圳到香港的大巴上,一個四十左右男子電話不斷,分別用粵語、滬語、北京話打給了香港、上海、北京——用粵語跟香港朋友約好晚上到元朗吃飯,聊天;用滬語打電話給上海一位生意伙伴(他稱為周老師)商討發貨的具體事宜;用北京話與北京一女子談論感情糾葛,提議干脆凈身出戶。
從深圳灣過關,乘上大巴,在香港盤山道上繞,我耳邊伴隨著這位男子自如地運用不同的語言和語氣,一路都在思考,他到底是哪里人,為何能如此嫻熟地運用三種最重要的中國內地方言?又為何他與這三種方言的交談對象所涉及的內容如此不同,其中暗含著什么有趣的社會現象?或者,從這種社會語言學的現象中,可以分析出什么特殊的含義?
即便他能嫻熟地運用英語、法語、德語和國外友人交談,我都不會有這么強烈的好奇心。
香港、上海、北京這三座城市,分別代表了嶺南、江南、華北三個地區的不同現實和人生態度。在香港,這位仁兄跟朋友約吃喝,是一種休閑的心態,說說笑笑,語氣輕松;對上海,是談生意,稱對方老師是上海的習慣,友好而職業;對北京很親切稱對方為小美(或小妹),勸她當斷即斷,不然反而亂了陣腳,語氣嚴肅并且嚴厲。這三個中國主要的城市和它們所代表的生活形態、情感方向——友情、生意、政治——幾乎精妙地展現了一個廣闊的中國空間圖景:粵語涉友情,滬語談生意,京話論政治。以我對這三種語言和地方文化的恰巧同樣精通,不得不嘆服于這位仁兄對這三個“世界”的精準把握。他的這種狀態和身份,不一定是有意為之的,而是社會發展的推動力讓他自然而然成形的。
一年多過去了,這個場景并未淡忘,而是在我的腦子里生根發芽。根據他的反應分析,我猜他可能是上海人,在香港工作,與北京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這樣,他就成為一個精妙的后現代多文化共生人,猶如科幻小說里的賽伯人——一種人工智能的DNA創造生命體,具有人類生命的一切形態,但他的人格意識是人工智能塑造出來的。
我在想象,這位閱歷廣泛,頭腦靈活的男子,就這樣如同一個梭子般,快速地穿行在不同圖案的花布上,有趣而生動地織造并呈現了現代中國的“清明上河圖”。
中國還有中、西部的廣闊世界,但在當代語境中,這個廣闊的空間世界反而顯得很狹窄。它的空間廣袤,卻無法等價兌換成話語權力版圖上的同等地位。
這個世界如此有趣,這個世界也如此悲傷,國際國內各種突發事件層出不窮,各種狗血的明星逸聞趣事更是每天刷屏,還有中央部署的反腐大戲讓人看得緊張而激烈,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在事件的驚濤駭浪中翻滾,直如一粒草芥,漂浮于其上,有“波撼岳陽城,涵虛混太清”的直接感受。
有趣的世界,如何成為有趣的小說,這是小說留下的一個問題。
通覽熟悉的主要文學雜志,我發現近期中篇小說無大事,無突發事,無例外事,主要內容無外乎:1、中年危機;2、不倫之戀。
其他,如商業欺詐,人生無聊,歷史虛無,人性復雜等,也是一類。
二、中年危機和不倫之戀,
一種有害的小說套式
近期的中篇小說創作中,“中年危機”為一個浩浩大類,不可不重視。
唐穎的中篇小說《當我們耳語時》,寫中年女子建平在北京飛機場等待飛往美國中西部的時候,因飛機延誤而偶然遇見了舊時男生金默。在飛機延誤的這幾個小時里,建平回憶了漫長的過去,并重新分析和理順了那個時代的各種人與人的關系,另外,還特別介紹,因為金默一直把建平誤解為另外一個他喜歡的女生,而呈現出不同的人物狀態來。……飛機終于來了,世界已經變成這樣了,或者說,漫長的回憶并沒有改變現實。兩個人說了拜拜,各自推著行李登機。
尹學蕓的中篇小說《玲瓏塔》寫人到中年的小女子朱小嬛的雜亂情感生活和無所適從的人生:她的上司在覬覦她的肉體,她的第一位丈夫是個混球,她的第二位丈夫是一個無賴,但她依然天真到有些犯傻的程度,常常會做出一些讓我哭笑不得的蠢事來。做這些蠢事不是她智商不夠,而是因為現實社會空間狹窄、嚴酷,文化單一、不寬容,人們對一個女性、尤其是已婚并離婚女性形成了天然的情感逼迫和文化壓制。生活在這種壓制和逼迫中,小女子朱小嬛的生活破碎不堪,情感千瘡百孔,生活一派狼狽。“玲瓏塔”是小說中一個特殊的建筑,它在那里,有自己的宿命,但與朱小嬛不能產生能量交換,各自在自己的命運盡頭茫然失措。朱小嬛結婚了,又離婚了,然后整個世界一片灰暗。
弋舟的中篇小說《所有路的盡頭》寫三位年輕時代關系密切的青年:尹彧、邢志平、丁瞳三個人的復雜情感和友誼關系。著名青年詩人尹彧和漂亮女生丁瞳是一對情人,不起眼小男生邢志平是夾在他們中間的一個不協調分子。但因為社會劇變和人生道路天然不同等關系,他們各自走向各自的未來。人到中年之后,他們也走向了各自人生的盡頭——三個人當中,邢志平的人生則更為單調,更為脆弱。雖然邢志平下了海發了財,并擁有自己的巨量財富,但他的人生恰恰是最不幸福的(誰能告訴我,他為何不幸福)。在這里,作者訴求的是一種物質數量的龐大和精神質量的坍縮的反比異狀。本來看似有各種道路的世界,最終都歸為單獨的一條,而且是斷頭路。在這部小說里,弋舟暗藏著一些特殊年代的記憶,不是發表時“有刪節”,就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已經主動“揮刀自宮”了。小說試圖探索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但這個世界最后呈現出一片空白。
上述這幾部小說,幾乎都是中年人對頂點人生而發出的一種特殊感受,遺憾地沒有帶給我一種更為愉悅的閱讀享受。這些小說所涉及的世界并不復雜,以我看來還有些色彩灰暗,單調,并沒有呈現出一個豐富的現實圖景和精神碰撞,小說里所描寫到的那些人生,沒有一項需要我開動自己的腦筋去想象,去思考。小說結束,世界就結束了。
中年作家對人生狀態有特殊的迷戀,而青年作家則更關心人與人之間的不正常關系。
青年作家霍艷的中篇小說《無人之境》寫中年男人楚源和年輕女子柴柴的不倫之戀。“出軌”或“私奔”,很多小說里都津津樂道,包括很多時裝情感劇。但“不倫之戀”并沒有形成對整個世界的發問,而停留在自我的重復之中。在這個故事最后,楚源和柴柴去遠方,在一個酒店里重合,形成了最終的肉體現實——故事飛起,落下,如蒼蠅駐集在腐爛的飯菜上。
青年作家張悅然的中篇小說《動物形狀的煙火》寫中年畫家林沛的潦倒且無聊的生活。林沛才華橫溢,曾經風光過,被畫商捧為未來的大師,與各類瘋狂或哀怨女子有性事,樂事,婚事,離事,然后忽然就潦倒了,那些曾圍繞在他身邊嗡嗡作響的畫商,一忽然之間成為了路人。小說的結尾,林沛在“無良”畫商家里,忽然對那個被收養的女孩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打算帶她悄悄溜走。最后,這位試圖逃離庸俗世界的畫家,卻被小女生關在了車庫里——這很有趣,也可以解釋為一個隱語。但小說整體而言是淡淡的,我所期待的更多東西,并沒有凸現出來。
中年危機和不倫之戀,以及這種關系所透露出來的無聊和迷惘,我覺得是一種有害的小說套式。這種套式在情感上貼近所謂的現實,并被這種缺乏指向的現實所消化,成為現實的殘渣。作家無法在所謂現實中掙扎地逃出來,也同樣成了被消化的食品,與現實同歸于盡。不僅不壯烈,反而最終發出了一種排泄物特有的氣味。世界在我們這里是扁平的、無趣的、單調的、乏味的,但在米蘭·昆德拉那里是多元的,在馬爾克斯那里是魔幻的,在莫迪亞諾那里是謎語般的,在村上春樹那里是青春迷離的。
小說家如何長出翅膀,逃離現實的陷阱,不被這遍布叢林里的豬籠草所捕食,是一種迫切的現實。“生活現實”可能是單向度的,但我希望“文學現實”呈現多維度的活力。
三、現實一種:商業社會勢不可擋
生活現實和現實主義是兩回事,物質現實和物理現實也是兩回事。
當 “生活現實”或“日常現實”被抬高,成為思考一切問題的單一手段時,這種“現實”思維的局限就成為了可怕的現實,而且變成了極度的功利主義現實。“現實”觀,可能是一種客觀存在,也可能是一種主觀意識。在文學藝術里,現實可以有多維度,但在唯物觀里,現實只有一種。
但我們從哪一個角度,用何種語言來描述這種紛繁復雜的現實呢?物理學家有自己獨特的描述世界的方式,并以牛頓力學三大定律、普朗克的量子力學、愛因斯坦用的相對論以及現當代很流行的弦論來呈現物理現實的終極認識狀態,在這些偉大物理學家的描述中,我們已經極大地擴展了自己對現實的認識,對宇宙的認識(包括更小的天文學尺度:銀河、太陽系),并且,如英國理論物理學家霍金教授在《大設計》里霸氣側漏地宣稱的那樣,在當代,帶領人類進行終極思考的文明大旗,已經從哲學家手中交到了物理學家手中。現在,只有遍布在全世界各大學、各實驗室的物理學家們,才能更好地描述世界,表達世界。當代的現實,已經充斥著宇宙大爆炸、黑洞、相對論、時間旅行、星際穿越、電子對撞機等天文學、宇宙學、物理學觀念的現實。我們原有的對世界現實的描述,已經顯得非常狹隘可笑了。前段時間看到一篇文章,說英國物理學家發現了一種超光速的粒子,根據他的發現,法國物理學家從而把我們現在仍能初步達成共識的現實世界,描述成“投影世界”,即我們和我們所寄身的世界,只是一種世界性的投影。美國著名科幻系列電影《黑客帝國》就描述了這樣的一個冒似“現實”和“真實”的矩陣世界,這里的人物——如李維斯主演的電影男主角——雖然是電腦模擬的,但他們不缺乏各種現實感,包括痛感和痛苦感。
“現實”不是接近于無限的真實,就如同真空也只是相對真空一樣,“現實”在文學中,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不同作家那里講述出來,“現實”應該呈現不同的真實的復雜片段。最終,這些真實的材料,不一定能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可靠的“現實”,反而應該是虛擬的現實,但符合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某些特殊的記憶和想象。在二十世紀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之后,鐵板一塊的“現實”已經從哲學家和文學家的腦袋里飛走了。這貌似艷麗的蝴蝶,枯死在蝴蝶泉的樹上。
經過三十年狂飆突進的經濟發展之后,物質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主控力,“物化”和“拜物教”從政治教科書中跳出來,獲得了肉身,成了現實。商業社會勢不可擋地成為我們人生中最大塊的一部分。二十多年前我在上大學時,《政治經濟學》還是一種抽象的理論描述,讓我這樣的鄉村孩子大為頭痛。我根本無法理解什么叫做“剩余價值”,什么叫做“物化”,什么叫做“拜物教”。而現在,當我在街道上行走,目睹著各種汽車在路上狂奔亂叫,看著電視上靚男倩女們炫示他們的名貴玩物和首飾時,我恍然大悟什么叫做“拜物教”,什么叫做“物化”。我跟太太說,原來,用物的價值、金錢的價值來衡量一切,包括我們的精神世界,就是物化。那些把個人價值、精神價值、文化價值全都寄托在奢華物品上的現實,就是“拜物教”——除去這些奢華汽車、首飾,我們的主人公毫無價值。一旦裝飾、裝修著奢華的首飾,駕駛著超級跑車,即便是一個小矮人小丑人,也會在精神上和想象上成為巨人。不倫之戀也好,中年危機也好,一旦超越這種平面,就有可能進入更好的、更高級的文學空間。
在這樣一個“物化”世界,很多小說寫到商業、商戰、欺詐的內容,是可以意料的。
湖南作家田洱的中篇小說《長壽碑》是其中一部有趣的作品。小說寫一個縣城的縣委書記為了發展地方經濟,而采用了各種特殊手段打造“長壽之鄉”概念的瘋狂故事——但在瘋狂現實中,縣委書記們都很冷靜,很有人性味道,人情味道。故事中的地方文化人老呂寫得很生動,他熱情,有理想,最后,他以發展地方經濟的名義,成了一個真心實意的造假高手。在這里人物與故事展開得都很充分,語言上也極有特點,耐咀嚼。
作家哲貴的中篇小說《討債人》則寫經濟衰退之勢下的人與人之間的脆弱關系。眼鏡配件廠商林乃界和做放貸生意的林上水、做健身會所的蘇海嘯、做美容院的諸葛妮是一起走過三十年的老友,他們從健美愛好者出發,三十年來走到中年,穿越風風雨雨,但仍然維持著獨特的友情,其中,林乃界和諸葛妮之間,還存在著奇特的戀人關系。小工廠主林乃界懾于稅務所副所長胡可去的淫威,每次眼鏡廠老板、胡可去的老婆趙來來駕車前來白拿林乃界廠子的眼鏡架和其他配件,林乃界都忍氣吞聲,不敢跟趙來來趙總結賬。到了經濟不景氣,生意做不下去時,林乃界打算關閉廠子,討回趙來來欠下的五十多萬債款。故事就在這反反復復的折騰中展開,到了無法解決的絕境。最后,林上水想了一個高招:給胡可去所長設套,偷拍他的色情錄像,以此討回了五十多萬元的欠款。但誰也沒想到,最后做放高利貸生意的林上水卻把幾個三十年老朋友的錢都卷跑了。這個故事把當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脆弱關系寫得很生動,而且不絕望,甚至有些小的幽默——曾經一碰到諸葛妮身體就陽痿的林乃界,在全部身家都被老友騙走之后,忽然發現自己行了……
近期另有一些作家獨辟蹊徑,如鐘求是的中篇小說《我的對手》關涉諜戰內容,寫“我”曾經做過“間諜”,但因為訓練時一次低級的持槍錯誤,受到了處分,訓練結束后被分到一個無趣部門研讀信件,而同時,與他一起參加培訓的兩位朋友,卻在本行里做得風生水起。為了改變自己的無聊生活,“我”做了一件特別的事情:創造了一個“泄密”事件,然后自己發現了這個秘密并上報,因此獲得了三等功。一年之后,這件“間諜”案被偵破,“我”的“惡作劇”被發現,并被開除了。多年之后,“我”變成了作家。一次,“我”來到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訪問,忽然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沖動,有意給國內的前“間諜”同事打電話,以引起美國特工的注意。最后,“我”的人生故事,在美國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質變。這個故事,在最后走偏了,偏離了小說原有的軌道,倒向了另外一種可能,讓之前的現實敘事,成為一種特殊的背景。這樣機巧的同時,小說也失去了本來可能有的敘事感染力。
作家張慶國的中篇小說《馬廄之夜》寫的是發生在云南的一個“歷史”故事。在小說中,日軍入侵云南時,當地一名精通日語的醫生被迫成了“太君”的翻譯官,還被強迫去找“花姑娘”,從而成了人民的公敵。作者采用了“探秘”的形式,把這樣一個“隱秘”的事件發掘出來,“發現”隱晦的歷史事實。那個女主人公“我母親”小桃子的敘述角度,多少有些《紅高粱》的意味,即用“母親”的特殊身份,來冒犯世俗道德。但張慶國缺乏莫言的敘事膽量,在小說的末尾取消了這種冒犯勇氣,而把故事歸為歷史和現實。這樣,小說就遭到了故事的平暴,成了一種自我妥協的產品。而作為讀者,我更期待一種小說對現實的冒犯,甚至是對現實的一種侵犯。
作家萬方的中篇小說《女人梨香》寫“舊時代”被包辦婚姻的女子梨香的特殊命運,敘事很扎實,很平穩。這樣一個黯然的人物行走在歷史的邊角料里,成為一個亮點,同時也僅僅是歷史的一粒塵埃。作家不在歷史與現實中尋找那些令人緊張的對抗性力量,例如歷史和政治局勢對個人的侵犯等,而是有意磨平這種對抗性,把歷史、政治、現實都盡量剝離,而企圖保鮮人性。這種做法,早在很久以前就被證明是不成功的。人性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現實和思想沖突的產物。缺乏思想和歷史現實背景的沖突,人性就成了一張白紙。
青年作家常小琥的中篇小說《琴腔》發表后得到一些選刊的關注。小說具有濃烈的京味氣息,繼承了老舍、劉紹棠、鄧友梅等前輩作家在“京城文化”語境下的提煉,對京劇、二胡、唱腔等的描寫都很生動,結合琴師秦學鐘、武旦云盛蘭和劇團官員岳少峰的不同人生走向,以平緩而有味道的敘述,把幾個人物關系講述的錯落有致。小說開頭,性格老實的琴師秦學鐘一出場就很有氣息。青年作家顯示出了駕控結構的能力,讓岳少峰和云盛蘭以不同的態度、性格加入,形成了一個復雜的劇團氣場。這部作品的前三分之二,都顯示了這是一部精妙的小說,但在小說的收場,也是小說人物的收場的地方,秦學忠和云盛蘭的世界狹窄化了,他們的兒子也成為了敘事的累贅,無法超越原有的格局。這樣的人生和世界,可能是一種社會現實,但小說如果能在另外一種程度上超越,則會更好。
四、簡單粗暴的物質現實主義
小說是什么?這是個古老的問題,又是每次都會被問到的問題。我每年讀海量的小說,讀得有些麻木了,但這個問題仍然能把我難倒。
這確實是很難三言兩語就說清楚的問題。要判斷一個水果的好壞,只要把它放進嘴巴品嘗;要知道一件衣料的優劣,最好放在手掌里摩挲。但小說不能用聲、色、味、觸、覺這種方式來判斷,更不能給出一個具體的數學方程式。
不過,語言是小說的皮毛,小說好不好,還要看語言的運用。
據說有人請教文物鑒賞家、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怎么才能懂得一件黃花梨家具的好呢?王世襄先生說,你在黃花梨家具堆里摸上三天,就懂了。
小說很難說一二三條標準來判斷優劣,說標準的大多是冬烘先生:如小說“要寫底層”,要“貼著地面飛行”。什么叫做寫底層?你是高層,心懷悲憫來關心底層?或者你是底層,自憐自愛萬般婉約?又如何“貼著地面飛行”?不怕飛得過低,一腦袋撞墻上嗎?還有人說要“寫生活”“寫現實”,我不禁要問:誰的生活?何種現實?
十二月底的一天,我乘高鐵去江西宜春,隨身攜帶了新科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迪亞諾的小說《青春咖啡館》,不到兩個小時讀完了,放在高鐵車廂的窗戶上,這本靜止的書以每小時三百公里的速度,掠過鐵路沿線的復雜景物。這本書不到十萬字,但其中有很多讓我動腦筋來思考的內容。不談論所謂的思想,這部小說也有作家很多特殊的思考在內。例如,何為現實?小說里有一位身為船長的咖啡館常客有一個龐大的企圖:用筆記本把所有來咖啡館的人的行動都記下來,而成為一個歷史記錄簿或照相者。但恰恰在女主人公身上,這位實錄者船長探測不到“事實”。女主人公身上呈現的事實,恰恰在船長的記錄之外——在短小的篇幅里,莫迪亞諾采用了五重的敘述視角,來多方位地呈現女主人的生活狀態,并把那樣一個時代性的迷惘和無助,立體地呈現出來。這就讓“現實”這個概念豐富化了。
當今的小說大多脫不了上述的所謂“現實”、“生活”的框框,仿佛是被制造框框的魔法師詛咒了。按著魔法師所制造的框框來做豆腐的是豆腐師傅,按照魔法師所制造的框框來燒制紫砂壺的只是壺匠,而小說家應該超越這些框框,自己設計新的框框。
作家更應該深入地研究何為“現實”、什么是“生活”,而不能只對發生在地面上的某些聲響奉若大事。社會上發生什么,小說里就寫什么,這樣,本來豐富、立體的世界,就被簡單粗暴地壓扁為“物質現實主義”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