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音樂治療學研究方法的思考

杜青青

科學的研究方法是一門學科得以持續并有效發展的前提和保障，研究方法理念的混亂或者研究方法選擇的不當都易形成該學科的研究浮于表面，很難向深度和廣度進展的現象。2013年10月，第十一屆中國音樂治療學會學術研討會在山東濰坊召開。從本次大會提交的論文以及參會者對當今音樂治療學相關問題的研究和討論中可以發現，我國音樂治療學的研究方法呈現兩種趨向——量性研究和質性研究，由于受到主流心理學實證主義研究范式的影響，量性研究方法在我國的音樂治療學實踐研究領域相當普遍，僅從本次大會提交的論文來看，明確研究方法為質性研究的實踐類論文只有一篇。

量性研究和質性研究是社會科學研究的兩種研究范式，在方法論、研究程序、步驟和資料收集等方法上存在著差異。音樂治療是一門集音樂、醫學和心理學為一體的交叉性邊緣學科，由于音樂治療學科性質的特殊性和復雜性，量性研究和質性研究哪一種應用于音樂治療中會更加合理、更加科學？這兩種方法本體具有怎樣的理論基礎和實證意義？所采用的方法是否適用于音樂治療的研究內容、研究對象和研究過程？這些方法對于音樂治療學而言具有怎樣的優勢和局限？面對這些問題需要從方法論的高度進行反思，需要厘清各種研究方法的屬性及研究程序，需要結合音樂治療的學科特點對研究方法進行有針對性和目的性的選擇與使用。

一、音樂治療的量性研究

（一）量性研究的基礎理論

“量性研究”（又稱量的研究、量化研究）是一種對事物可以量化的部分進行測量和分析，以檢驗研究者自己關于該事物的某種理論假設的研究方法。量性研究有一套完備的操作技術，包括抽樣方法（如隨機抽樣、分層抽樣、系統抽樣、整群抽樣）、資料收集方法（如問卷法、實驗法）、數字統計方法（如描述性統計、推斷性統計）等。音樂治療學量性研究的基本研究步驟是：（1）研究者事先建立假設并確定具有因果關系的各種變量：（2）通過概率取樣的方式選擇樣本；（3）使用經過檢驗的標準化工具和程序采集數據；（4）對數據進行分析，建立不同變量之間的相關關系；（5）必要時使用實驗干預手段對控制組和實驗組進行對比，進而檢驗研究者自己的理論假設。

量性研究是在實證主義的理論基礎之上建立起來的。實證主義強調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相似性和共同性，主張用自然科學的實證方法研究社會，認為主體與客體是兩個截然分開的實體，社會現象是客觀存在的，事物本身具有內在的、可以重復的規律。主體可以通過一套規范化、科學化的操作程序和方法認識客體。

（二）音樂治療量性研究方法存在的問題

量性研究以客觀性、系統性和可驗證性作為科學研究的標準，成為心理學的主要研究方法。我國的音樂治療學受到心理學實證主義研究的影響，臨床實踐領域以量性研究方法最為普遍。雖然量性研究方法在音樂治療學的學科理論構建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意義，但是量性研究這種只強調理性、線性的因果關系的研究范式對于注重過程性、治療關系、以人文主義為主導的音樂治療并不完全適合。

1.對“實驗數據”的過度依賴。量性研究是以問卷、量表、統計測量和實驗等方法獲得的數據資料為基礎，運用統計學方法進行描述和相關性分析，通過數字的方式闡釋心理問題的發展變化，用”數字”說話是量性研究的基本手段，能夠精確的、嚴密的呈現治療前后的效果對照。量性研究方法以“實驗數據”的方式呈現音樂治療中可以量化的現象，用來檢驗音樂治療的效果，如治療前后的生理現象（血壓值、心跳頻率、腦電波等）和心理問題（情緒改善、認知功能、社會融入度等）。盡管如此，音樂治療研究中有很多因素是無法用“數據”進行量化的。音樂具有不確定性和模糊性，每個人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都有不同的音樂審美取向；其次，來訪者在接受音樂治療的時候，當下的心理和身體狀態都會影響對音樂的接受程度，形成個體的階段性差異，這些因素無法量化。量性研究從方法學的角度只能說明一個或幾個假設的問題，通過實驗證實問題，而無法顧及研究中存在的特殊情況，這是量性研究方法上的局限。當然，“實驗數據”的確能夠讓音樂治療的效果一目了然，具有實證研究所要求的客觀性與說服力，然而，音樂治療不能只追求片面的效果，更應該注重治療的過程性，這種過程研究可以細微到治療對象接受音樂時的神態，可以是演奏樂器時的動作幅度、強弱變化等等，這些就是音樂治療過程研究中重要的細節，每一處看似無關緊要的細微之處都可能會成為下一次治療的目標和重點。因此對“實驗數據”的完全依賴容易造成治療師在每次治療前后疲于應對數據、量表的計算與處理，卻忽視了治療過程中治療對象的狀態。

2.量性研究固定的研究程序不適合音樂治療的靈活多樣化。量性研究遵循以演繹為主的假設檢驗邏輯。在研究程序上是比較固定的、剛性的，先要提出明確的研究假設，然后收集資料。再進行分析和研究。研究假設是整個研究過程的核心和主線，它不僅規定了研究重點和方向。而且也決定了資料的構成和分析的框架。音樂治療中的很多問題無法嚴格的遵循假設——檢驗式的量性研究方法范式。音樂治療的形式和方法技術是靈活多樣的，治療師可以在治療開始前進行治療模式和治療目標的設定，每一次治療之前做好治療技術上的準備工作，但是音樂治療過程中經常會出現的情況是：來訪者（個人或者是團體音樂治療中的某個人）的狀態發生了變化，情緒低落或情緒高漲，嚴重影響了自己和他人繼續接受治療，導致原定的音樂治療程序無法正常進行，這時需要治療師對音樂或者對提供音樂的形態果斷并快速的做出調整，這樣的變化所產生的檢驗結果很可能與之前的假設截然相反。

3.量性研究忽視了音樂治療師的重要作用。量性研究為了突顯實證主義的客觀性，極力排除治療師本人對研究的影響，盡量做到價值中立，治療師與來訪者的關系在量性研究中被分離開來。從音樂治療量性研究的實踐報告中看不到治療師對治療過程、來訪者的影響因素，治療師似乎只負責對治療效果做出數據的驗證，至于音樂治療師是如何做的？治療師與來訪者有哪些音樂上的互動？治療師在哪些治療環節起到了重要的治療作用？把研究者獨立于研究對象之外的量性研究方法不能對這些問題給予答案。音樂治療師的作用和治療師與來訪者之間的關系是音樂治療中極為重要的因素，音樂治療師絕非單純播放樂曲，用數據檢測來訪者聽樂曲后的生理指標的變化這么簡單，音樂治療師的技能是促進治療過程發生改變的關鍵。美國著名音樂治療家彼得斯（Petere，1987，P7）對音樂治療師的功能有如下表述：音樂治療師為特定的治療對象精心的選擇音樂或音樂活動，他的選擇是根據治療師的有關音樂對人類行為的影響的知識，以及具體的治療對象的能力和弱點及治療的目的所做出的，音樂治療師通過音樂的形式建立一個無威脅的氛圍，一個促進治療對象成長的關系，建構一個幫助治療對象達到治療目的的環境④。endprint

通過以上對音樂治療學量性研究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僅依賴量性研究方法很難包括音樂治療的全部內容，量性研究適合從宏觀層面上對大范圍、大樣本的音樂現象進行調查統計，而音樂治療是治療師與來訪者之間以動態的方式呈現治療過程并在過程中努力探索和發現隱藏的問題，注重治療的細節、來訪者的主觀感受和治療師個人對治療活動的反思，音樂治療的這些問題需要求助于質性研究，因此，質性研究方法更適合音樂治療的學科特點。

二、音樂治療的質性研究

（一）質性研究的基礎理論

質性研究（又稱為質的研究、質化研究），就是“以研究者本人為研究工具、在自然情境下采用多種資料收集方法對社會現象進行整體性探究、使用歸納法分析資料和形成理論、通過與研究對象互動對其行為和意義建構獲得解釋性理解的一種活動”。

質性研究建立在解釋主義、現象學和建構主義等人文主義方法論基礎上。解釋學認為人文社會現象不受因果律的支配，只能通過“理解”才能解釋人類行動的意義。現象學強調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有著根本不同的研究對象，每一個行動，在被觀察和研究之前，已被行動者賦予了主觀意義，社會科學家必須理解行動者的這種主觀性。在建構主義者來看，所謂“事實”是多元的，因歷史、地域、情境、個人經驗等因素的不同而有所不同，用這種方式建構起來的“事實”不存在真實與否，而只有合適與否。因此，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是一個互為主體的關系，研究結果是由研究者與被研究者共同建構的，是他們通過互動而達成的一種共識。

質性研究方法具有以下特點：研究者本身即為研究工具，而不是問卷或量表；用語詞來表示結果，而不是用數字；使用共情和個人化的理解而不是單向的觀察；在情境中觀察研究對象而不是將研究對象獨立于情境之外；關注好的案例或者特殊的案例。而不是有代表性的案例；讓研究對象參與到研究之中。而不僅僅是觀察他們。由于質性研究方法具有這些特點，質性研究方法特別適合研究人類的各種體驗和情感表達，而這些也正是音樂治療學所關注的焦點。

（二）音樂治療學質性研究方法的適用性

實證主義的量性研究方法不能解決音樂治療中來訪者心理及行為的主要問題，同時我們認為來訪者的心理及行為的變化應該在實施的過程中進行考察和不斷的修正，質性研究方法能夠充分的體現音樂治療的動態過程。

1.質性研究方法能夠從微觀層面對音樂治療過程進行細致的描述和分析，對個案研究和小樣本團體音樂治療的研究會更加深入和全面，能夠以文字的形式清晰的展現每一個治療環節的音樂活動的開展情況、音樂（聲音）呈現形態和來訪者的狀態，并能夠通過記錄便于治療師及時的發現問題對治療措施做出反省和調整。

2.質性研究方法能夠從來訪者的角度探尋到音樂治療過程中的癥結及問題所在。音樂治療是連續的過程，每一次的治療并非獨立存在而是相互關聯、相互作用，來訪者的真實感受和反饋是很重要的評價體系，可以讓治療師意識到被他忽略的現象。例如：一位中度抑郁的男性來訪者在接受了幾次音樂治療之后，向治療師說治療室的光線太亮，讓他每次都受到光線的困擾而無法集中精力完成音樂想象的環節，治療師這時才意識到為什么這位來訪者每次在做音樂想象時都無法進入狀態，這個讓治療師也困擾了許久的問題通過質性研究方法的深度訪談及細微觀察得到了解決。

3.質性研究方法強調治療師的個人素質和能力對治療實施的重要性。質性研究方法非常注重研究者的個人素質，因為在質性研究方法中研究者本人是一個“研究工具”，而“研究工具”的的靈敏度、精確度和嚴謹度對研究的質量至關重要，音樂治療對治療師有非常高的要求，這一點與質性研究方法強調研究者的素質完全一致。音樂治療師除了需要掌握音樂治療活動特定的技能與方法之外，治療師的性格、談話方式以及耐心和靈活程度等都會影響音樂治療的整體狀態和效果。如前所述，音樂治療師絕非只具有單純播放音樂這樣簡單的功能，音樂治療師的受教育程度、看問題的角度、研究目的及個人特質等都是導致治療關系和諧發展、治療進程有序展開的關鍵。

4.質性研究方法重視治療師與來訪者之間的關系。音樂治療尤其強調治療師與來訪者之間的關系是否融洽是最重要的因素，音樂治療基本上不設定教導與學習、實驗者與被試者這種從屬的治療關系，音樂治療提倡平等的、自然的研究情景，注重在共享的音樂氛圍里由治療師分擔來訪者的感受，包容、接納并分析來訪者的各種自發的音樂行為，觀察他們在這種音樂行為中的情緒變化及生理變化，以音樂的各種形式穩定好的轉變，進而調整和改善來訪者心理或生理上出現的問題，而不是以領導者或教育者的身份要求來訪者必須怎樣去做。國內的音樂治療尚不成熟，很多治療師是在以特殊音樂教育或音樂實驗心理的方式從事音樂治療研究，這種方式從開始階段就確定了研究與被研究的治療關系，會造成來訪者被動的、被裹挾的消極情緒，不利于真實情感的表達，同時會影響音樂治療的目的與效果。

三、展望

綜上所述，量性研究適合從宏觀層面對具有普遍性的問題進行大規模的統計調查和預測，可以得出具有代表性的研究結果，然而從音樂治療的學科特點來看，因為對音樂的感受因人而異，音樂治療的效果只能是相對的，不能成為絕對的、統一的衡量標準，因此量性研究并不完全適用于音樂治療，而質性研究更適合音樂治療的過程性研究以及對治療細節的深入探討。

我國的音樂治療目前仍處于起步階段，團體音樂治療形式占多數，由于過于注重量性研究，同時由于參與人數往往過多，經常是20人以上，因此受到研究方法上的限制，主要以量性的效果研究為主，以質性研究為主要研究方法的個案音樂治療的研究報告較少，尤其是突出音樂治療過程、音樂活動細節、治療師與來訪者的互動、治療方法以及來訪者主觀表述的敘事性個案研究更不多見。

造成我國音樂治療研究方法過于單一、且研究質量不高的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

（一）量性研究方法固定的研究程序可以簡化對具體音樂治療過程的描述，并可以用數字“有力”的證明研究效果。

（二）缺乏對音樂治療基礎理論連貫的、透徹的學習，拘泥于方法技術的形式化，不善于綜合運用和靈活掌握。

（三）缺乏對質性研究方法的元認知，不知道應該怎樣進行音樂治療的質性研究。

從發展的角度來看我國現階段的音樂治療應該以過程研究為主，效果研究為輔，在音樂治療中采用質性研究方法有充分的必要性。首先，質性研究方法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量性研究方法的局限，并且能夠對音樂治療過程中某些特殊現象進行深入探討；其次，質性研究對微觀層面、治療關系、動態研究的重視和強調能夠推動我國的音樂治療從注重數量到注重質量的轉變；第三、我國的音樂治療中采用質性研究方法對五聲調式音樂治療的深入研究具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我國廣大的音樂治療工作者應自覺的樹立科學的研究觀念，遵循科學的研究方法與研究范式，以嚴謹的態度進行音樂治療學的實踐研究，這對提高我國音樂治療學整體的科研水平，規范正確的研究方法和研究過程具有重要的意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