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多多

蘇金香

我和多多分別已有五年了。五年時間，我無時無刻不想她，我懷念她，我愧對她。

多多，其實是我家養的一只小狗。

多多初到我家，樣子并不可愛，灰突突的，耗子一樣大小，還沒長足一個月。它不喝牛奶，也不吃飯，每逢半夜就凄凄慘慘地叫。這叫聲讓我心生憐憫，她一定是想媽媽了。同時，我也很擔心，怕她命喪我手。我費盡心思給她弄吃的，后來掉在地上的蛋黃救了我。看它吃得津津有味，我趕緊又去煮了兩個，它吃黃我吃清，以后一直這樣分配。即便現在吃雞蛋，我也只吃清，可惜她不能吃黃了，真懷念她。

人說，誰給狗起名字，這狗就屬于誰。多多是我家養的唯一一條由我命名的狗，取名多多是希望她多子多福。它不僅是我的寵物，更像我的孩子，我的母愛全都泛濫在它身上。我給它洗澡，吹毛，系頭花，噴香水，陪它練習彈跳、作揖和高空接物，它很聰明，學得也快。那時候我的業余時間就是陪多多玩耍。但也只局限于在家，從不帶她出門。那時候，聽說九寨溝常鬧黑熱病，狗是罪魁禍首，要亂棍打死，已經打過幾次。我每每擔心我的多多因此受害。有一天，晚上八九點，我正在客廳和多多耍，忽聽見敲門聲。我的心一緊，莫非是打狗的？趕緊反鎖房門，帶多多關燈沖進臥室，喝令她不準出聲。我去開門，才知道是同事來借凳子，見我遲遲不開門，問我怎么回事。我如實以答，同事笑岔了氣。說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有了疫苗，已經多少年不打狗了。自此，我才敢帶多多出門。可多多膽子實在小，面對車水馬龍，她一步不邁，牽拉拖拽誘哄騙，我無所不用，她就是巋然不動。我氣急，獨自回去。她卻悄悄尾隨我后，原來她怕的不是車而是我。雖然經常出門，但是多多總是找不到家，看見大門就往里鉆，看見樓梯就往上跑，方向感極差，像極了我。每次出門，稍不留神就會走丟。但多多又極聰明，每次找不見我，就原地等我。

可最終我還是把它弄丟了。那天十字街口搞手機促銷活動，人山人海。稍不留神，多多不見了。我翻遍了每個角落，不見其影蹤。第二天便出差，長長一周時間，我心里惦記著她，擔心她成為別人的盤中餐。出差回來，我又去十字街口找了幾次，無果。多多，你這次怎么不在原地等我，怪我拋棄你嗎？一次，大雨，下班回來較晚，不想做飯，就和老公一起去吃十字街口附近的煲仔飯。那家餐館我和多多常去，于是我又想起了多多。突然聽老公喊：“多多！多多！”我說：“你又哄我。”他說：“不信你看嘛！”我一看，多多真的蹲在地上。多多是很會耍表情的狗，興高采烈、低眉順目、百口莫辯……她都會。此刻她的表情真是脈脈含情。我一把擁她入懷，像擁抱久別重逢的戀人。親熱夠了，我才想起問：“多多怎么會在這里”老板說：“它在這里很多天了，白天就出去轉，晚上回來睡在店里凳子上。我看她長得乖，又不咬人，多喜歡，想自己養著吧。畢竟狗是招財的。沒想到是你們家狗。”我說：“一會她要不跟我走，你就養著。”吃過飯，我們離開，多多一下竄進雨里，跑在我們前面，撒著歡，打著滾，留下了老板悵惋的眼神。我心想，好狗多多，忠誠乃是你的本色！我越加喜歡她了！

多多有一歲了，樣子也改變了，毛色金黃發亮，眼大有神，靜若處子，動如脫兔。這樣的好狗，又是失而復得，我是倍加珍惜的。可是工作一忙起來，我就會忽視它，以至多多經常餓肚子。我愛吃豆花，每聽到豆花嫂子沿街叫賣，我就會來上一碗，分一點給多多。有一天，豆花叫賣聲在院外響起，我聽見多多狼吼了一聲。豆花聲拖得長，她也拖得長。她也在喊“來一碗嗎？”后來，我常常學豆花的叫賣聲逗她，她就圍著我一聲聲狼叫。我很高興，也很內疚，我顧不上她的時候，肯定把她餓壞了。雖然，平時我常忽視多多，但大難來時，我卻不忘救她。2008年地震，我安排好學校的一切，就立馬跑回家去看她，解了她繩索，給她自由。那段時間，余震頻發，學校停課，很多學生回不到家，晚上又不敢住寢室，都露宿操場。學校擔心學生安全，要求老師24小時陪護。我便只好把多多帶到學校。那是人類歷經磨難的時刻，卻是多多過得最開心的時光。她一下子廣交眾朋，每天穿梭在眾人之間調皮搗蛋。一次，兩個初中生來我面前告狀，說：“老師，你家多多搶了我們的乒乓球。”我趕緊喚多多過來，見她兩腮鼓鼓的，我手攤開，命令她：“多多，吐。”她就乖乖地把兵乓球吐了出來。可是，她還要跑去看人打乒乓，球一離案，她就叼來給我，如此反復，煞是好玩。有她的緣故，雖經大難，可是心里并不緊張。后來大災過去，生活趨于平靜，我們一家三口本該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是，我們再次面臨考驗了。我們打算造人了，可是造人的家庭是不能養狗的。我不想將她拱手送人，又找不到寄養的地方，心里很焦急。老公說，實在不行就丟掉吧，我更是不肯。老公生氣了：“那你就養著，不要自己的孩子了？”我心想，她就是我的孩子啊！我曾看過很多關于狗的電影，每一個都是講述狗對主人不離不棄的。更何況多多對我那么忠誠，大災大難都沒讓我們分開，我怎能因一已之私就棄她于不顧呢？都說狗與人處久了會有靈性，多多似乎能聽懂我們的爭吵，也理解我的無奈。從那天開始，她就蝸居走廊，不再進屋，至多后腳站地而前腳趴在門框上往里望，可憐得像個惹了禍不敢進門的孩子。老公見狀，也不忍心相逼，總打算圓滿解決。

后來，我們裝修新家，我特意叮囑工人師傅給多多造了一間“別墅”。搬新家后，多多對她的新房也很滿意。我懷孕了，閑居待產，無所事事；而老公呢，披星戴月，早出晚歸，有時匆匆吃個午飯就走，有時飯都不回來吃。買菜洗菜，炒菜洗碗，逛街轉路，都是我一個人，真是人比煙花寥落。我不怕寂寞，怕兩個人之后的那份孤單。整天戚戚惶惶的，最怕人問“你老公呢？”鼻子一酸，淚就要涌出來。后來，我走到哪里都帶上多多，有她陪伴我便不覺孤單。我把我的心里話都說給她聽，她時不時地叫一聲算是給我安慰。好心人勸我懷孕了，離狗要遠點。我不能離狗遠點，狗遠了，寂寞就近了。況且，她是我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呢？在我跌倒的時候，她會圍著我慘叫，想用她的爪子扶我起來；在我昏迷的時候，她叫聲更加凄厲，用舌頭把我舔醒。她不是我的親人，卻勝似我的親人。我也回饋給她我的好，我要陪她走完一生一世。

可是，冥冥中似有定數，我們遲早會離開的。我懷孕八個月的時候，下午照常帶多多出去散步，誰知到樓下偏遇上一條小白狗。我想多多這回又要往家跑了。多多是狗，但是她特別怕狗，即使見到比她小的狗，她也害怕。她害怕了就會撒腿往家里跑。一次路遇一頭松獅，獅子一樣的，憨憨的，吐著紫色的舌頭，多多一見，撒腿就跑。多多在前面跑，松獅在后面追多多，松獅的主人追松獅，場面很壯觀。等我到家，松獅正在望“樓”興嘆，伸著紫色的舌頭直喘氣，而多多正氣定神閑地在門口等我呢。我正打算再看一次熱鬧，說來奇怪，一向怕狗的多多這次非但沒跑，反而主動去親近，任憑我怎樣呼喚她都不理，我佯裝生氣扭頭便走，她居然連我都不理了。真是見色忘義，我只好悻悻回家。媽媽問：“多多呢？”我醋意十足地說：“跟她的白馬王子鬼混呢。”

兩個月后，我生下一名女嬰，她居然生了五子。還真是“多子”，可惜并未“多福”。我們同時期坐月子。初為人母的我，不知道怎么帶孩子，忙得手腳忙亂；初為狗母的多多，也不懂怎樣帶孩子。她把奶頭全壓在身下，不準她的小狗崽吃，也不給她的小狗崽取暖。小狗崽又凍又餓，在北風里直嚎。家里人試了幾次，要把小狗崽拿進屋來，喂點奶，烤烤火，都被多多“咬”（做出咬的姿勢）了回來。后來只有我親自出馬，多多是不會咬我的。我把多多母子請進客廳，在客廳門口用紙箱子給她們安了家。我把小狗崽放在火爐邊烤，從漫妮的奶瓶中勻出一點給小狗崽喂奶。等小狗崽緩過凍來，我才把她們送回到多多身邊。多多還是很抗拒，但因為有我的監督，她不敢反抗，小狗崽也終于吃上媽媽的奶了。多多慢慢適應了，也體驗到了做“狗母”的快樂。過了一周，我又把她們送回樓頂自己的家中。

后來我發現多多的孩子小白的一條后腿伸不直，腳趾沒了三個，多半是受凍烤火導致的。小白只能三條腿踩地，走樓梯的時候最是困難，半天跳不上一個臺階。他的四姐妹都找到歸宿了，小白還留在家中。多多對這個孩子格外疼愛，每天陪它上下樓，鍛煉它爬樓梯的能力。我那時不知，此事竟給多多的死埋下了禍端。樓下的孩子和狗瘋鬧，追不上多多，就把小白打了個半死，口吐鮮血。多多看見小白吐血，很是憂傷，天天幫她舔血。可誰料到，小白死后不幾日，多多開始拉血吐血。我那幾日忙著做課題，一直沒顧上照顧多多。等我發現的時候，多多已經病入膏肓了。我上樓去看她，她強支著身子向我走來，偏偏倒倒的。我撫摸著她，非常自責，我總是因為工作而忽視她，我若是早點上來看她，也許還有救。

下得樓來，不到兩小時，多多就死了。我聽到樓上喊多多死了，終于隱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我的多多，就因為我的疏于照料而死掉了。此后，我常常欺騙自己多多還活著。逛街的時候，遇見長得像多多的狗，我都會喚上幾聲，心想許是多多的后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