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大衛(wèi)·霍克尼(張雷 攝)

2009 年,大衛(wèi)·霍克尼將巨幅風景畫作《沃特附近較大的樹》捐贈給英國泰特美術館。圖為藝術家在他自己的作品前

大衛(wèi)·霍克尼1966 年的畫作《比弗利山莊的主婦》曾創(chuàng)下“二戰(zhàn)”后藝術品拍賣紀錄

2013 年,英國泰特美術館推出大展“英國藝術500 年”。圖為工作人員正在布展大衛(wèi)·霍克尼的代表作《克拉克夫婦和帕西貓》
因為是在下榻的房間里采訪,大衛(wèi)·霍克尼(David Hockney)沒有戴他著名的鴨舌帽,從門后探出半個身子。出來接我們的是助手讓-皮埃爾,在《更大的信息:大衛(wèi)·霍克尼談藝錄》中,作者馬丁·蓋福特在不少段落寫到過這個“霍克尼一家”的成員:法國人,音樂人,陪伴霍克尼及其伴侶約翰·菲茨赫伯特生活在英國的布里德里頓小鎮(zhèn)(Bridlington),駕車帶霍克尼繪畫了東約克郡的那些曠野。
任何出現(xiàn)在大衛(wèi)·霍克尼身邊的親密關系幾乎都獲得關注,這并不令人驚訝。那么,該如何介紹大衛(wèi)·霍克尼?對這位老先生有太多奇奇怪怪的描述:當代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最出名的英國在世畫家、英國《衛(wèi)報》筆下的“全天候時尚偶像”、被媒體追逐的同性生活繪畫者、藝術史上的嘻哈之士,及獲得英女王頒發(fā)的“功績勛章”的兩名畫家之一——另一位是已經去世的偉大的盧西安·弗洛伊德(Lucien Freud)??傊粋€在全世界都有狂熱“粉絲”的明星藝術家,如果可以為他尋找一個對照,大概就是安迪·沃霍爾,他們至少在外觀上都是藝術和時尚、波希米亞和波普主義的精心混搭。不同的是,在霍克尼身上,還深刻英國舊式紳士以及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印記。

大衛(wèi)·霍克尼iPad 畫作:《春至沃德蓋特樹林,2011 年1 月8 日繪于東約克郡》,紙上印刷

《春至沃德蓋特樹林,2011 年3 月18 日繪于東約克郡》,紙上印刷
霍克尼出生在英國約克郡的另一個小鎮(zhèn)布雷福德,他自己也回憶過,在那里和藝術唯一相關的東西就是海報和招牌。少年霍克尼每周在布雷福德語法學校可以上一個半小時的藝術課,這是他在1959年考入倫敦皇家藝術學院之前獲得的全部藝術教育,純熟完美的素描技巧幾乎完全來自天分和自我訓練。
霍克尼的藝術第一次進入公眾視野是1961年,在倫敦RBA畫廊相當著名的“當代青年”(Young Contemporaries)展覽中,他和其他幾個參展同學幸運地搭上潮流,一起成為戰(zhàn)后英國波普藝術興起的標志。
不過,霍克尼后來的成功與任何藝術流派或運動都沒有什么關系。他是一個不甘陷于既定立場的人,就像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藏在他大眼鏡后面的眼神,敏感、興奮、置疑,并且有一種小男孩將要開始游戲時才有的興致勃勃的挑釁。
從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他獲得皇家藝術學院的金獎,極其短暫地留在波普陣營——有人說他只做了5分鐘的波普主義者,圍觀了一會兒抽象表現(xiàn)主義也覺得無趣,然后走向了被他稱之為自然主義的繪畫之路。他幾乎沒有浪費時間去糾纏于寫實或不寫實,畫人物還是畫風景,持久的激情都投在強化的色彩以及不斷變化觀看方式和視覺空間。他表現(xiàn)得仿佛闖入藝術世界的一個“黑客”,享受著智力優(yōu)越感。
1964年,霍克尼第一次到洛杉磯就著迷了,決定從英國移居加州?!瓣柟?、海水和性”開始進入他的繪畫。他用丙烯畫畫,拍攝寶麗來照片并進行拼貼創(chuàng)作,畫了第一批“游泳池”系列。那些泳池里的漂亮身體都是他的同性愛人,畫家用令人目瞪口呆的藍色水波和網狀光紋撫摸他。在《一個藝術家的自畫像》里,穿紅色西服的男子站在泳池邊,盯看泳池里的裸體男孩,就像畫家本人,迷戀著把男人身體放在水中的景象。《水花》里通體透明的明媚,則是他送給同性戀者的一個烏托邦。
70年代他開始挑釁傳統(tǒng)肖像畫風格。1971年,他畫出了《克拉克夫婦和寵物貓帕西》(Mr and Mrs Clark and Percy),畫中人是他的設計師密友克拉克和新婚妻子。這幅畫現(xiàn)在被人視為“英國最重要的當代藝術作品之一”。之后他用相似的畫面結構方式,創(chuàng)作了《我的父母》。他的色彩越來越大膽,風格卻變得簡樸。那時他不到40歲,已經獲得盛名,“足可媲美任何在世的藝術家”。
在那之后,霍克尼開始挑戰(zhàn)攝影,宣稱攝影從繪畫而來,也將回歸繪畫。實際上,這也是他對自己藝術生涯的一個巨大扭轉——不再用攝影的觀看方式來觀看世界。他像個游戲高手,嘗試各種繪畫媒介和風格,毫不在意藝術界的評價。他設計舞臺布景和演出服裝,用復印機、激光掃描和傳真機來畫畫,用蘋果電腦的Ossis程序創(chuàng)作了第一張電腦素描并打印出來展覽,就像他自己所說的,“對一切能夠做出圖像的技術都感興趣”。
進入21世紀后,霍克尼成了藝術史上真正可怕的“黑客”,幾乎就要徹底改變人們看待藝術史的維度:1999年,他發(fā)現(xiàn)早在15世紀,在照相機發(fā)明之前,古代大師們就使用鏡子、透鏡和其他光學設備來畫畫。他因此停止兩年繪畫,專心來推演和撰寫自己的研究,并在2001年正式出版了該書,書名叫《隱秘的知識——重新發(fā)現(xiàn)西方繪畫大師的失傳技藝》。他在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館和洛杉磯郡立藝術博物館就自己的發(fā)現(xiàn)做了演講,與BBC合作拍攝了同名紀錄片,結果十分轟動也備受爭議。雖然他只是想要講述對于光學投射和繪畫的秘密關系,卻難免被某些人視為揭開了大師們身上的“皇帝新衣”。不過,這本書也為他贏得了更多年輕藝術家的喜愛。
2005年,他搬回英國東約克郡定居,再一次令藝術界驚訝地開始回歸英國風景繪畫。他在布里德里頓買下一棟老屋,10年來畫遍了約克郡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
2010年,霍克尼對法國17世紀畫家克勞德·洛蘭(Claude Lauren)的一幅畫作《山巔上的布道》(Sermon on the Mount)有了不同尋常的興趣,就像畢加索曾長久癡迷于研究17世紀西班牙畫家委拉斯凱支的《宮娥》,區(qū)別在于:《宮娥》是委拉斯凱支的晚期名作,而《山巔上的布道》雖然收藏在美國弗里克美術館,卻少有研究者關注過?;艨四岣嬖V朋友馬丁·蓋福特(Matin Gayford),他將以洛蘭的布道主題來創(chuàng)作系列變體畫,這也是畢加索曾經做過的:他用《宮娥》為母題,總共畫了45幅變體畫。很快,就在2010這一年,霍克尼完成了用30張畫布拼接的大幅油畫——《更大的信息》(A Bigger Message),還是洛蘭畫中的山巔布道場景,霍克尼借用了令他著迷的關于仰視的空間營造,但色調和色彩是全然霍克尼的:他把黝黑的山體變成了炙熱的紅色,四周是綠得難以置信的森林,藍得難以置信的海水。霍克尼單純而戲謔地處理視覺和變體,洛蘭畫里的宗教布道圣地,被他繪得好像洛杉磯的太平洋海岸度假地一樣新鮮欲滴。
“什么是‘更大的信息?”我問。
“就是一個更重要的信息?!被艨四峄卮鸬秒m然有些許調侃,但無疑他相信,這是一幅可以向未來傳遞信息的畫。
不過,讓他再度成為藝術界話題的,不只是他用幾十幅畫布拼接起來的巨大風景畫、以九個攝影機同時“繪畫”的散點透視實驗,老先生用iPad繪畫和藝術界所做的游戲尤其讓人意外。
4月18日在佩斯北京畫廊開幕的展覽“春至”,就全部是78歲的霍克尼用iPad所作的繪畫,記錄東約克郡從冬至夏的風景。這個展覽曾于2012年在倫敦皇家藝術學院展示。那些色彩用鮮艷這樣的詞語已經無法講述,那是他“看”到的和他人不同的一個世界?!皩⑸钆c輕松愉快的新鮮味道融入了樹木深處,使之變得迷人可愛”,英國畫家康斯坦布爾對洛蘭的評價,挪用過來放在霍克尼身上也毫無差池。
霍克尼的想象總是和他同樣強悍的自信搭檔,經他描述就成了魔幻現(xiàn)實。比如,他相信凡·高如果生活在當代,一定會像他一樣,用iPhone畫素描,然后在每個早晨,將畫作發(fā)送到弟弟提奧的收件箱里。他在5年前第一次拿到一個iPad,立刻發(fā)短信告訴蓋福特,在iPad上作畫是比用iPhone大多了的樂子,“凡·高會喜歡這個的,他還會用它寫信”。繼而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告訴蓋福特,如果有了iPad,畢加索也會喜歡得發(fā)瘋。
他當然要和我們講述中國,他1981年的《中國日記》之行,以及1986年如何與一幅在他看來偉大的中國畫相遇。
1986年,他在大都會博物館東方館看到《乾隆南巡圖》時50歲,中國傳統(tǒng)中是“知天命”的年紀。一年后,他和菲利普·哈斯(Philip Haas)合作拍攝了影片《與中國皇帝的大運河一日游,或曰表面即錯覺而深度亦然》,他撰稿、導演,并出演了那個講述者的角色。作為對《乾隆南巡圖》的參照,霍克尼在影片中談到了意大利18世紀畫家卡納萊托(Canaletto)的畫作:《從西南眺望圣馬可廣場》。仍然是他在各種場合反復闡述的觀點:“有人說意大利的繪畫是從一個窗子向外看,但我要問:你在哪兒?你在屋子里面。中國風景畫的視角要大得多,你可以走出去,在其中穿行,對我來說這是更好的想法。窗戶是攝影,我認為現(xiàn)在是時候打破窗戶了,我已經開始這么做了?!?/p>
78歲的白發(fā)霍克尼打開他的iPad,播放出舊片,邀請我們盯著視頻里那個48歲的金發(fā)霍克尼,專心看了五六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