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作家,心靈導師,主持人。著有《愛是一種修行》等散文集、《愛或不愛都是事兒》等信箱集、《原配》等長篇小說,在金鷹955電臺執掌《子夜車站》節目,備受好評。新作《愛是一生的修行》現已面世。
我猜測她是去進修的吧,像浮萍一樣,在這座城市這家醫院待了短暫時光,與我有這么幾分鐘的交集。她只是以她的方式,給了我,溫柔與慈悲。
她是湖北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大約是進修醫生,胸前并沒掛名牌。我只是,聽出了她的口音。而我太慌張,忘了告訴她:“我與你,是老鄉。”
那時我已經懷孕13周,生命已經在對我嘻皮笑臉,盡情惡作劇。
那天照例排隊做產檢,照例掛號大廳里人山人海,7點10分抵達,7點35掛上號,11點才輪到。胎心儀上肚,一片闃然,醫生把胎心儀轉來轉去,我緊張得自己的心臟也快停跳了。
掛號室好吵,女人們——全是產婦——的嗓子是真尖,突然不合宜地聽見窗外的鳥鳴。而我豐饒的身體,像沉默的大地。
她把胎心儀放下,對我說:“去上個廁所吧。回來再聽。”——這是死馬當活馬醫的節奏嗎?看我一眼,“不用擔心的,這有什么可哭的。去個廁所就沒事了。”
我其實沒有哭泣,那更像是一種本能反應,像被錘子敲中手指,疼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進出淚。
我慌慌張張下地,恍惚得忘了要整理衣服,差點準備露著大肚皮招搖過市。她喊住我:“衣服。”遞過衛生紙來。
我敷衍了事擦幾下肚子上的B超液,游魂一樣撲向門外。她又叫住我:“你的包——算了給我吧,你快去上。”我慌不擇路、雙股栗栗地去上廁所。雖然完全不理會大小便與胎心的關系,還是盡責地努力做了,哆哆嗦嗦地回來了。
看到我,她放下正在診療的產婦,站起身對人家耐心地說:“我先給這個同志聽一下,她剛剛聽了一半。”
我已經迫不及待,寬衣解帶。
這一次,胎心儀一放上來,結實有力的“馬蹄”聲便響徹耳畔。我喜極而泣“謝謝謝謝謝謝!”便失控地開始擦淚。連她都笑了:“又不是我做了什么。”
不,她做了,只是她不知道。去婦產醫院一年,聽慣醫生淡漠的論斷,無數次被突來的壞消息嚇得眼淚奪眶而出。總是赤身裸體在陌生人之間,如待祭的羔羊,抓不到一只溫熱的手。她的耐心,她的爽朗,我聽來無比稔熟的湖北口音,讓她像我的熟人,像朝夕相處過、打過招呼的人,是茫茫沙海里,能一眼認出的地標,可以確定方向。
之前之后都沒有見過這位醫生,更讓我確定她只是去進修的。她像浮萍一樣,在這座城市這座醫院待了短暫時光,與我有這么幾分鐘的交集。她一定不記得我了,我替婦產醫院的醫生們算過,每5分鐘一個產婦的話,一天要按100個肚子,一年就是兩萬個。兩萬個柔軟的恐懼,兩萬個蓬勃的熱望。而她,也可能根本沒覺得,她為我做過什么。
順帶插一句:為什么她要我去衛生間呢?后來我才想通,我一直為下一步的B超憋著尿,而太厚的尿液,像穿越不過去的海,擋住了胎心的傳播。
多年前,我在網上聽過一首我覺得很好聽的歌,叫《不要欺負我們湖北人》,歌中唱道:湖北人是相信愛情、夢想與奇跡的人。想到這位女醫生,她夾雜在普通話里的湖北口音,我就想起那首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