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笑
想起父親(選章)
2013年8月22日早上租私人的救護車陪同父親返鄉,七點多就到老家了,父親的神志一直很清醒,知道到家了,牧師前來給他按手禱告幾個小時,父親的靈魂十二點十二分升天了。可我一直處于不相信之中,不相信我的父親就這樣走了……
一題記
想起父親
想起父親,就想起朱家莊,就想起那矮山環抱的地方,那棵老楓樹就長在我的眼前,老黃牛在樹下悠閑俯臥著,閃耀淚光的大眼睛,看村里人忙進忙出。
那像牛繩一樣的道路,牽引著我走到湖邊,盛產武昌魚的地方,兒時的小魚小蝦全都蹦出來迎接我,我看見了父親,背后早已停息的風浪。
那些青青的水草慢慢地枯黃、消失,一只丟失了隊伍的大雁,落在孤獨的嗚叫里,羽毛一樣輕,悲傷一樣重,像風吹過那些湖邊的水草,滑向水的另一方。
彼岸,兒時向往的彼岸,我去了多次,就是天堂,也不如朱家莊的一草一木蒼老依舊,生動如初,像月光下的幽靈,緩緩地、緩緩地向我移動,移動……
可是朱家莊竟然沒有一戶人家姓朱,我的父親老了,還在那里不停地耕種,我的母親中風了,還坐在門前張望,兒女們的影子,像歸巢的小鳥一樣閃過。
坐在高樓遙望,久久地凝望那些親人,一一不聲不響地走過。
內心的光亮升起,我的親人爬起;我的淚水流下,朱家莊的河流漲滿。
父親成了落伍的砌匠
父親,一生不知砌過多少房屋,只是親手蓋起的成了他人新居,自己出身不好,只搭一間別厝遮風擋雨。
沉甸甸的磚頭像沉甸甸的痛苦,捏在手里不知道是怎樣的把握,每一次新屋落成的喜酒,喝下去是滿腹的委屈。
再勤勞,也有不能致富的時候;再貧窮,也有翻天覆地的時候。
當父親老了,兒子在老宅基地上建造新居,沒想到收藏多年的砌刀與泥桶,在自己的地盤上卻派不上用場。
他爬上高高的腳手架端茶送水,仿佛對幫忙的鄉親把幸福送上,電燈電話樓上樓下不再是什么神話。
城里的孫子,一句想他,像溫暖的陽光落在雪花,就把他一生的悲傷融化。
在田野里鞠躬的父親
父親的一生只掌握著鋤頭的把柄,連豬尾巴似的小辮子也抓不住,直到蚯蚓般的皺紋爬上臉龐,我的父親,依舊在田野里鞠躬。
鞭子捏在手上,只是做個樣子,除了他誰能聽懂牛的嘆息,我父親的汗水早已取代了淚水,他的心目中除了莊稼、還是莊稼。
在那些充滿硝煙的批斗會場上,就是石磙壓在身上,我的父親也不會隨便放出一句話來。
只有當他的雙腳踩在泥土之上,我的父親把月亮像草帽一樣戴在頭頂上,他才會如同落難的皇帝,重返故宮。
陪父親回家
以前,陪父親回家,總是讓他老人家坐在副駕上,這一次我坐在副駕上,他躺在擔架上。
以前,從來不告訴他地名、路名,他自己知道的都會告訴孫子,這一次,他再也看不見路了,只有我坐在前面告訴他。
上車了,出醫院了,到杭州路了,快到團城山了,過肖鋪了,快到老下陸了,新下陸到了,快到鐵山了。
沿途,就這樣不斷地告訴父親,讓他堅持住,祈禱他能堅持到家,鐵山過了,快到還地橋了,過工業園了,潘地到了,礦山廟到了,張仕秦到了,馬石立到了,車子拐彎了,教堂到了,向家三房到了,向家上屋到了,嚴家壩到了……
沿途的地名越來越細,離老家也越來越近……前湖肖家到了、吳道士到了,后里垴到了,快到家了。
車到屋旁的山坡上,大父親九歲的二伯,坐在小板凳上等他,我也告訴了父親。
救護車以二十元錢一公里的價錢,一路奔馳,只花了四十八分鐘,一分一秒,都讓我提心吊膽,幸好父親很堅強,堅持到家了。
模仿
我一生都在模仿我的父親,最初模仿他說話、走路,然后模仿他放牛、插秧,模仿他打麻、挖苕、犁田、耙地,模仿他摸魚、搭蝦、采蓮藕、堆草垛。
我的模仿能力遠遠不如他,他模仿木匠,打桌子、做椅子、凳子,那些無比扎實的家具,如今還油光發亮;他模仿泥瓦匠,蓋房子、搭別厝,還會壘灶,村里好多的灶臺,都是請他壘的;他模仿篾匠,做籮筐、土箢、篩子,每一件都像藝術品,精致得讓人舍不得用。
小時候,母親長年生病臥床,連縫補漿洗的活,他也做得像模像樣,里里外外,他都是一把好手。他的手腳一直麻利、靈巧,也特別干凈,他總是教導我們,腳穩手穩到處好安身。
老來進城,他模仿退休工人接送孫子,到菜場買菜,吃力地模仿別人討價還價,下廚房,模仿廚師,還能炒出幾道像樣的菜。
好多年,我都沒有模仿他了。
可回到老家,鄉親們還是認為我像他。至今,我說話的聲音,進城三十年了,還有他的嗓音;我走路的樣子,活到五十歲了,還沒有擺脫他的影子。
最終,他模仿耶穌升天了,讓我從此再無法模仿他,只有從腦海里不斷復制他的印象。
那時候
那時候,我們通常泡一杯茶,坐在灑滿陽光的窗臺邊,談艱苦歲月里,那些有趣的事。
比如七歲那年,陪您徒步到鐵山賣雞蛋,兩分五一枚的雞蛋,我賣到三分錢一枚,為了獎勵我,回到還地橋鎮,在橋頭餐館,您花了一角三分錢給我買了一碗清湯,我說一人一半,您只喝了一口光湯。
比如12歲那年春節,我去站隊買豬肉,結果輪到我時,不知五斤肉票哪里去了,我嚇得躲在后背山的山林里,太陽落山了,我還是不敢回家,您說沒事,大不了一家人過年不吃肉。
比如我在鄂州澤林高中復讀,您每個周末都要步行幾十里,給我送米送菜,還要夾帶點零用錢,然后踏著月光,一個人慢慢回家,我怕又考敗了,您說大不了回家務農。
比如1989年重陽節那天,我要結婚了,您一大早從鄉下趕過來,掏出一大包錢,我高興壞了,結果連角帶分才兩百元,您看到我有點失望,說大不了不參加我的婚禮,那一夜沒去喝喜酒不說,還半夜起來給我們小兩口做夜宵。
那時候,每逢我生日那天,弟弟妹妹們總會給我打祝福的電話,等您不在了,我五十歲都是一個人悄悄度過,那時候,怎么不曉得是您一直把我記在心上呢?
多想陪父親坐一會兒
突然想起父親,多想陪父親坐一會兒,他的囑咐還回響在耳邊,他的音容還在我的眼前晃蕩。
他懷念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他想念的人也快油盡燈枯,他舍不下的人,年紀還小,現在每天晚上靠小狗跟他作伴。
多想陪父親坐一會兒,哪怕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坐著,他靜靜地望著我,我也望著他。
有父親在身邊的時候,是多么安靜的時候。
現在再安靜,都有一種孤寂圍攏過來……
還有兩天月亮就圓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父親。
還有兩天,天上的月亮就圓了,可我們家的月亮,再無法圓滿。
中秋的風吹過低矮的山崗,月亮也會爬上低矮的山崗。你躺在地嘴山的山嘴里,就算滿山長嘴,你也不會再說一句。
你還在我手機收藏的聯系人里,我遲遲都不想刪去,總盼著有一天,你的圖像會跳出來,與我講話。
再過兩天,月亮就圓了。
圓滿的月亮,像花圈一樣搖晃在你低矮的山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