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不作聲

◎ 張佳瑋

愛不作聲

◎ 張佳瑋

1893年的某天，皮耶爾·波納爾在巴黎街上溜達。很多年后，他將會作為后印象派宗匠、納比畫派創始人而留名于世。但那會兒，他只是個26歲的孤獨畫家。在街上，他幫助一個女孩兒過馬路，然后開始聊天：她說自己16歲，叫瑪爾黛·德·梅里妮，剛來巴黎，在花店打工。后來她就成了波納爾的模特，然后順理成章地成了波納爾的女友。

波納爾不喜歡站在人前，19世紀末，全世界都涌向巴黎，他卻搬到了鄉間，安靜地畫瑪爾黛。當波納爾發現瑪爾黛也不喜歡被人注視后，他有種相見恨晚之感。于是他倆出門時，哪怕是晴天，波納爾也帶著傘，遮蓋住瑪爾黛，保護著她。奇妙的是，她倒愿意讓波納爾畫她并給她拍照，甚至畫她的裸像。也許她相信，波納爾一直在保護她——實際上也是如此。

雖然瑪爾黛的身體日益糟糕，體態不斷枯萎，容貌漸漸丑陋，但波納爾總是將她畫得十分年輕，無比美麗，而且很健康。仿佛這樣也是一種祝福和保護似的。

1930年，波納爾寫了封信給朋友：“我現在盡量過著離群索居的規律生活，因為瑪爾黛已經抵制社交生活了，我也得盡量少接觸人。”那時，波納爾要去咖啡館見朋友時，會告訴瑪爾黛：“我出去遛狗。”

1925年，在他們初次相遇32年之后，波納爾和瑪爾黛結婚了。直到那時，瑪爾黛才告訴波納爾一些事。她初次遇到波納爾時，不是16歲，而是24歲；她的真名叫瑪利亞·布爾辛。她有個妹妹，她偶爾會和妹妹喝咖啡，說自己有一個藝術家男友，就這樣。當然，波納爾也告訴瑪爾黛：他的家庭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直到結婚這一天。多么奇怪：他們已經在一起32年，可是波納爾剛知道她真實的名字和年齡。

沒有人知道他們倆是誰在拉扯著誰。他們離群索居，就這樣沉默地過著日子。

1942年，瑪爾黛過世。醫生曾根據她的身體狀況猜測她大概會在四十歲前后死去，但她活到了跟波納爾相逢49年之后，73歲的年紀。到這時候，波納爾的家庭和瑪爾黛的妹妹才知道他們的夫妻關系。波納爾告訴了他為數不多的朋友：“我妻子去世了。”

他寫了一封信給另一位大宗師馬蒂斯：“我有些悲傷的消息給你。經過一個月的病，她的肺和消化器官都被感染了，我可憐的瑪爾黛死于心臟驟停。六天前，我們把她葬了。你可以想象我的難過和孤獨，我心中充滿了苦澀，以及對從此之后生活的憂傷……”

瑪爾黛死后，波納爾又活了五年。這五年里，他沒有瑪爾黛可以畫了，就開始改畫風景。1947年，他去世了。在去世前，他又跟馬蒂斯來往寫了幾年的信，但他再也沒有提到過瑪爾黛。就像很多年以來，他一直默默地彎著腰，伸出傘，保護著她的臉似的。實際上，他的一生，只有在給馬蒂斯那封信里，真正談到自己的絕望和憂傷。（丁丁 摘自《看天下》2014年第31期 圖/周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