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河谷

阿蘇

想起牛錄

牛錄①想起來很溫暖

這樣的時候

我們就站在最高的坡上

隨便望望

而牛錄就在這兒

在滿是草木氣味的地方

眼看著日頭西斜

自然而然就想起過去的年月

和丟下我們的先人

和睡在土堆里的

正紅旗②章京③

這時候

家園就在眼皮底下

樣子很古樸

不知多少代了

那些養育我們的人民

一年到頭

總是把激烈的鞍韉放進胯下

總是把弓箭放進手里

總是把腳放進田地

流汗流淚流血

而牛錄確實溫暖

想想這一點

人心里就舒服得要死

在烈日下，我們這樣站著

廣大的玉米

把目光遮擋得很短

卻讓我們看到了

豐收的年景

日出日落

人們為牛錄活著

這很好

察布查爾

1

一個奔跑的地名，在伊犁河左岸

被飛草般的錫伯文

一遍遍寫出

大地起伏，掩埋骨殖

那一聲悠遠的念唱④，經久未息

2

八個牛錄，母語的搖籃

日升月落中

像花兒一樣綻放

這些曾經的土城堡，藏住多少

人世悲歡

原野上——

一脈活命的布哈⑤之水

經年流淌

3

我知道，九只銀狐的突然躍現

是不可道破的讖語

一莖椒蒿，走進山地的深處

在一個人的眺望里

榮枯

4

如果一滴清淚需要火焰

如果一段神辭需要呼告

霍里耶——

白發的薩滿，架起通天的刀梯

九天九夜之后

神歌的火焰

燃亮世界的燈盞

5

一騎飛馬的絕塵

一卷殘破的史冊

卡倫啊！最后的戍卒從殘垣上

走了下來，一張硬弓

泄露了

誰的悲涼？

6

一枝箭鏃就是一個曠世傳奇

我聽見

一聲鳴鏑，兩聲馬嘶

三聲唏噓

在夢里，我敬受了覺羅氏薩滿的

教誨——

雁過留聲，箭過留痕

7

風吹！

吹動芨芨草，吹動龐大的獵場

風吹雪花

散落漫天細碎的白銀

狗吠凜冽，獵人撒圍

奔騰的坐騎，仿若十八枝

飛箭

8

在伊犁河谷的大地上

牛錄安詳

寺廟靜穆

每一次日落，就是巨靈逐漸慢下來的

呼吸

疼痛來自于曠野遼闊的蒼茫

干熱的白天在河谷里停駐

久久不散

這時，我目睹了金黃的向日葵

順著夏日的階梯

一步步向靜穆的牛錄靠近

燈盞的外面，越來越涼的風跟著月亮

緩慢游移，像流水

和那片低低的草莖糾纏不清

幽暗的沼澤地里

稀疏的蘆葦停下了奔跑的腳步

讓我的身體

和它纖細的腰身一起顫動

而夢游的人帶著刻骨的病根

尋找著來世的路途

以及熱烈的幸福

面朝七月，我看見一脈遠山

拽著深藍色的憂郁

奔向大地的深處

遠遠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騎著風一樣快的黑走馬

去了水磨溝

我知道，那個離正紅旗牛錄很遠的地方

住著榆樹林、落日

和天神庇護下的尋常生活

當暮色降臨

一條小路臥躺在長滿芨芨草的野地里

起伏不定

就像趕車人隨手揮起的一道鞭影

沿途，砂礫滾燙

竟把我噙滿淚水的眼睛灼燙

細小的疼痛來自于曠野遼闊的蒼茫

忽 略

伊犁河以南，十萬棵沙棗樹

舉起燦黃的火焰

照亮五月

而那些奔忙的蜜蜂

忽略了一莖瘦弱的椒蒿

如此絢爛的日光下

春季沸騰

天空忽略了一朵白云

大地芬芳

蝴蝶翩飛

其中的一只忽略了花開的

速度

沿著炊煙的指向

八個牛錄坐入繚繞的晨昏

田野浩蕩

正在灌漿的冬小麥

忽略了搖曳的風

明月之夜，草木無言

睡眠忽略了鳥兒的鳴囀

像疲倦的耳朵

忽略了吟誦者的一詠三唱

望見燕子斜飛的家園

誰忽略了熱淚？

一如內心顫栗的我

忽略了

遙遠的哺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