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亞馬孫

龔融

巴西Cantareira 水庫系統由四個水庫組成，負責向大圣保羅地區的800 萬居民供水。由于少雨和炎熱的天氣，Cantareira 水庫水位在2014 年達到了歷史最低點。圖為2014 年11月Cantareira 水庫的Atibainha 大壩鳥瞰圖

干旱使圣保羅市供水不足，停水時，市民只能去水站打水

不得不吞的苦果

家住圣保羅的馬奎斯（Ediane Marquis）剛過中午就匆匆忙忙離開她工作的兒童醫院趕回家。“每天從下午13點左右開始停水，直到第二天供水才會恢復。”51歲的馬奎斯說。由于缺水，她婆婆居住的區域也已經很久沒有正常供水。“我婆婆每天要來我家才有水可用。這改變了她的生活，也改變了一切。”

自2014年起，巴西正經歷著80年來最干旱的時期。巴西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水資源，而如今，位于圣保羅的主要的儲水系統Cantereira水庫，只剩下不到10%的水量，臨界于“死水位”的邊緣。

2014 年巴西遭遇80 年來最嚴重干旱，藝術家Mundano 和Fel 在圣保羅一棟建筑的外墻描繪了干旱主題的壁畫

像馬奎斯工作的醫院一樣，這座城市的許多部門和單位已經開始推行節水計劃，以適應供水不足。這場持續的干旱影響了約90座城市，巴西政府不得不向約400萬人口推行限時供水。水量的減少對用電也造成影響，巴西65%的電量是來自水力發電，由于缺水，部分水電廠面臨關閉的危險。自1月以來，大面積停電的情況也在一些城市屢屢發生。巴西環保部長特謝拉（Izabella Teixeira）稱這是“非典型”時期，每個人行動起來，共同節約用水是刻不容緩的。

與此同時，來自非營利組織Imazon的另一組數據也引人關注。2014年9月至2015年1月，巴西境內亞馬孫雨林地區平均每月森林減少的面積是前一年同期的兩倍。單看今年1月的數據，森林被砍伐的面積達288平方公里，在2014年1月的數據基礎上增加了169%。森林退化的面積數據更為令人擔憂，今年1月，389平方公里的森林遭到破壞，與2014年同期的32平方公里有近1116%的增長。

1116%的數據表明，亞馬孫的雨林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在巴西工作了30多年的生態學家菲利普·芬賽認為，亞馬孫雨林消失與80年一遇的干旱有著密切的聯系。被譽為“地球之肺”的亞馬孫雨林像一個巨大的天然泵，通過調節水循環，雨林能夠在全年維持相當均勻的降水分布和較為穩定的河水流量。依靠樹木為媒介在亞馬孫雨林上空形成的天空河流，傳送著來自大西洋的潮濕空氣，為西至安第斯山脈、南至布宜諾斯艾利斯、東至圣保羅的森林無法覆蓋的區域帶來降水。這些樹木形成的天然泵每天能吸收200億噸的水至大氣中，比亞馬孫河釋放入海洋的水還要多出30億噸。森林過度砍伐會導致這項功能失靈。森林遭到毀壞的地區，降雨量減少，這使得亞馬孫雨林“泵”的作用減弱。面對80年不遇的干旱，今天的巴西不得不默默地承受著雨林消失帶來的苦果。

亞馬孫雨林的大規模破壞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工業化時期。但值得注意的是，2004至2012年的8年間，亞馬孫雨林減少的情況得到了遏制，有些年份甚至呈負增長。自2013年起，亞馬孫雨林面積的減少呈現卷土重來之勢，特別是進入2014年9月后，森林面積減少的速度驚人。

1998 年3 月17 日，巴西Pacaraima 鎮附近大片樹林因開荒而被焚毀

難以遏制的砍伐

森林大面積的去植被化通常要經過幾個階段。第一步是砍伐：伐木者通過樹林灌木叢里的許多隱秘小徑，將砍伐下來的木材運出森林，再賣給大大小小的鋸木廠。第二步是焚燒：火勢將方圓幾百平方米內的高聳的樹林燒成灰燼。最后是清理。推土機將燒過的樹木留下的灰推成一個個的小山丘，大型機器再將剩下的樹根連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進行單一農作物的種植，或是放牧業。

亞馬孫雨林面積的急速減少，與森林特別是珍貴木材的合法砍伐或非法掠取密切相關。從環保組織綠色和平2014年在帕拉州進行的一項秘密調查中，我們或許能還原這整個砍伐活動的運行軌跡。8月至9月間，環保組織將GPS追蹤儀偷偷裝在非法運送樹木的卡車上，用以對亞馬孫地區非法砍伐珍貴木材的行為進行過跟蹤調查。一家名叫Rainbow Trading的出口公司是該組織重點調查的對象。

去年早些時候，該組織揭露了伐木者如何抓住巴西現有法律的漏洞，用非法采伐木材冒充“認證材”的方法來走私珍貴木材的行徑。早在2006年，為治理非法伐木，巴西政府推行了一系列立法改革和新的法律，這其中包括森林開墾管理系統“電子控制系統”。這個系統用以追蹤和記錄木材的來源和去向。采伐公司向政府提供一套森林管理計劃，包括每年砍伐的具體數量，政府依據這個數量來發放證書，木材的銷售必須與這些證書配套使用。然而，一些獲得資質的砍伐公司，使用“偷梁換柱”的手法，以不開發的森林換取證書，并將這些證書用以配套銷售非法采伐的珍貴木材，通過這種方式，那些非法砍伐的珍貴木材被“洗白”，流入了市場。Rainbow Trading已從政府處申請到了伐木的資格，公司每年被允許開采和銷售的樹木數量都可以通過電子控制系統在政府的網站上進行查詢。一切看似合法的背后，隱藏著非法的不可見人的交易。

他們發現，為Rainbow Trading運輸木材卡車在白天空載駛入雨林中，夜幕降臨時，卡車開始由非法采伐營地向位于圣塔倫的鋸木廠運送木材。圣塔倫是巴西伐木工業的聚集地。這些卡車進入的區域大都屬于聯邦政府的森林。他們肆無忌憚地在PA-370的公路上通行，直入到幾百公里深處的雨林。每天晚上，僅在PA-370公路上活動的卡車就多達80余輛，夜晚23點至凌晨1點半是公路最繁忙的時候。

根據政府公布的資料顯示，有五家私營的鋸木廠可以合法地為Rainbow Trading提供木材，Rainbow Trading宣稱90%的木材供應都是來自這五家木材種植園。然而，在他們的調查期間，這五家中的三家并沒有在種植園伐木的行為。綠色和平組織由此推斷，Rainbow Trading正是通過這三家伐木場申請到的證書，來“洗白”那些在公共森林中非法砍伐來的樹木。購買方往往默認Rainbow Trading公司提供的允許銷售文件的合法性，使得木材可以被銷往美國、歐洲和中國等。

環保組織相信，近年來非法伐木的猖獗主要歸結于政府的疏于治理和檢查、執法能力的缺乏。森林開墾系統設計上的缺陷，使非法伐木者很容易就能找到其中的漏洞，通過假冒或偽造文件，變非法為合法。調查證實了亞馬孫非法伐木工業因漏洞得以長期生存。巴西亞馬孫環境研究所（IBAMA）發布的2013年的數據表明，在馬拉尼昂和帕拉州，有50萬立方米的木材是通過假冒或偽造文件的途徑得以運輸和銷售的。欺騙和腐敗行為充斥著整個行業。

狡猾的伐木者使用“選擇性伐木”，他們知道如此可以規避巴西政府只能辨別面積大于25公頃的森林消失的衛星檢測。選擇性伐木帶走的是珍貴的木材，留下的是一片被毀壞的、樹木已沒有多少利用價值的土地。伐木場會將這片地賣給種植園主或放牧場主，這片雨林消失的厄運終于來臨。因此，無論是否合法，“選擇性伐木”方式帶來的都是對一片樹林的毀滅。

面對這些非法砍伐行為，巴西政府也并非坐視不理。IBAMA主導監督這些違法的砍伐行為。森林巡邏警察的監管對森林砍伐情況的發生起到了一定的抑制作用。卡洛斯·塞爾瓦（Carlos Selva）就是其中一員。他們巡邏的工具是直升機，借助高科技衛星定位系統，當系統提示某一地區有焚燒行為時，他們便駕直升機前往。直升機在散發著焚燒的濃濃煙霧地區緩緩降落，有的樹干已被燒成灰，有的則被大火熏黑。但人員和設備配備的不足使這些機構對違法生產的偵查感到力不從心，這些巡邏警察也經常受到人身威脅。塞爾瓦曾經被農場主綁架并毆打，因為他參與偵辦了一起假冒森林砍伐審批文件的案件。巴西僅有1400名森林巡邏者，但他們要看守的是相當于半個美國那么大的雨林，可謂杯水車薪。

2008年2 月13日，巴西警察和政府環境監督員在亞馬孫河流域入口處檢查一家木材廠砍伐的樹木是否符合砍伐要求

2004年，巴西政府曾頒布了預防和控制亞馬孫森林砍伐的行動計劃。自計劃實施起，IBAMA大力對違法的森林砍伐和種植行為進行監督和罰款，這些措施被認為是那8年（2004～2012）森林砍伐面積減少的重要原因之一。2010年起，新上任的政府對這項辦法的實施顯示出較少的興趣，政府及其部門與環保機構之間的合作也越來越少。很明顯的一個變化是，在2013年的政府報告中，上述計劃中的主要監督方由總統辦公室下降到了環保局。權力有限的環保局，如果想要再推行更多限制亞馬孫開發的法律以及開展與礦業、農業等部門間的合作，顯得更加困難。

2008 年巴西政府推行“弧火計劃”打擊非法伐木活動

大豆王國的無奈

伐木者的砍伐行為只是雨林毀壞的開始，真正給雨林帶來災難的是農場主刀耕火種的耕種方式。由于亞馬孫地區土地肥力不足，反復耕種的可能性不大，種植者們往往是通過砍伐和焚燒更多的森林，來滿足農產品的需求。亞馬孫雨林面積的快速減少與巴西近年連續增長的農產品種植密切相關。

農業占巴西整個經濟比例的23%。巴西工業化進程開始以來，為配套農產品的開發，大量的交通運輸等基礎設施建設得以實施，而這些，都是以大量的亞馬孫雨林的毀壞為前提。有“大豆公路”之稱的BR-163的高速公路從亞馬孫的心臟地區通過，經過馬托格羅索州朝北一直通往帕拉區的圣塔倫。巴西類似方便開墾者的公路四通八達，總長度約有17萬公里，長約1800公里的BR-163僅僅是冰山一角。在BR-163公路南端的馬托格羅索，擁有巴西最有利于農業種植的土壤。同樣是這條公路上的庫亞巴到北瓜蘭唐路段，有超過五家的大豆買賣商。馬托格羅索是全球大豆生產的主要產地，全球三分之一的大豆來自這個地方。在收獲的季節里，大量金黃色的大豆被裝載到卡車上，穿梭于這條公路，直到運送至圣塔倫，再轉銷至國內市場或跨國公司手中。

農業占巴西整個經濟比例的23%。近兩年隨著全球經濟復蘇，大豆價格上漲，巴西各州將大量牧場改種大豆。雖然2006年巴西政府曾頒布禁令，禁止收購在非法開墾的雨林上種植的大豆，但巴西近年來大豆種植面積增加，產量提升則是不爭事實。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禁令往往失效。以2013年為例，大豆最大產地馬托格羅索州，種植面積擴大了7.9%，達到840萬公頃，產量擴大到2620萬噸。2013/2014年度巴西大豆產量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達到9000萬噸，比2012/2013年度增產10.4%，種植面積擴大了6.4%。今年2月的報告預測，2014/2015年度巴西大豆產量預期為9460萬噸。巴西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豆王國。大豆高產在為巴西經濟復蘇帶來新的機遇的同時，也把亞馬孫雨林進一步推向了消失的深淵。

2012年，巴西總統羅塞夫簽署頒發了新的《森林法》。羅塞夫雖否決了當中最具爭議的一些條款，但因赦免了所有在2008年前對亞馬孫的非法開采行為，并且允許法律范圍內的森林砍伐，被環保主義者稱作是巴西環保的一種倒退。芬塞直言這樣的規定是有悖常情的：“這會給那些非法開采者帶來的期待是，即便現在開始新的非法開采行為，今后也許仍然可以被赦免，總有新的條款赦免之前所犯下的罪行。”這幾年非法砍伐活動猖獗起來，是否與新《森林法》對這一犯罪活動可能赦免的期許有關，不得而知。新《森林法》其他條款的落實也是舉步維艱。由于中央與地方執法權力的不一致性，導致IBAMA這樣的權威機構沒有足夠的權力來監督和懲罰那些地方性不法行為。

新《森林法》背后，反映的是近些年巴西大資本農業企業逐漸增強的影響力，包括如Ruralista這類組織的游說行為。巴西政壇有一個由超過250個議員組成的農業和畜牧業聯合會，凱迪·阿伯（Katia Abreu）是這個組織的領頭人。她和聯合會的成員積極游走于政策制定者之間，游說放寬對森林砍伐的限制，以換取經濟的增長和巴西在世界上農業出口大國的地位。阿伯認為農業的發展是巴西經濟好壞的重要指標，新上臺的巴西總統羅塞夫也被她看作是更好的合作伙伴，因為比起前任總統盧拉，羅塞夫對農業“更感興趣”。

去年連任總統的羅塞夫被稱作“巴西經濟加速增長計劃（PAC）之母”。PAC計劃下，巴西啟動了大量的工程項目和基礎設施建設，如公路、鐵路鋪設和大壩的建設。位于欣古河流域的貝羅蒙特（Belo Monte）大壩，是總統羅塞夫積極推動的一項建設。其實早在1970年，巴西軍政府執政時期就已經有這一計劃，直到2001年才正式獲準開始建造。至2019年完工時，將成為世界第三大水電大壩。這一大壩依靠的是將盆地變為儲水庫形成的強大電力，以支持亞馬孫地區另一些大型項目如采礦業的運轉。伴隨著這些施工項目而來的是對當地居住環境的破壞、生物及遺產多樣性的減少，以及原住民生活的基本權利的侵犯。如此大規模的工程項目，也將為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自然環境區帶來巨大的轉變。今年8月，將有一大片原為巴西南部原住民蒙杜魯庫人生活的Sawre Muybu地區因為貝羅蒙特大壩建設而淹沒，這片地區的雨林也將隨之銷聲匿跡。

盡力保護亞馬孫雨林，或許是巴西歷屆政府都努力爭取的目標，但在發展面前，他們都不得不像現任總統羅塞夫那樣，無奈地為其讓步。自上世紀70年代巴西軍政府不惜一切代價發展工業開始，在過去的這40年中，將近20%的亞馬孫雨林遭到毀滅性破壞，每年亞馬孫都有一片相當于比利時國土面積大小的森林消失。面對消失的雨林，許多巴西人痛心不已，對于森林保護的形勢也不感樂觀。芬賽說：“無論非法或者合法的砍伐，都已經無法逆轉這個正在消失的亞馬孫，我們該做的只能是，通過政府和環保組織的努力，讓更多的人關注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