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只適合有情懷的人

王召

農業除了它作為商品的屬性外，更擔當著對生命的根本維系。正是由于農業伴隨著對生命的擔當和承載，所以選擇從事農業就必須默認這種責任，無可推脫，它只適合有情懷的人。且這種情懷不是以盈利為核心目的，而是尊重農業的生態平衡，堅持有所為有所不為。

伴隨每年開春上演的農業大戲——“一號文件”的還有一個現象，就是社會各界對“農業機會”的討論在短期內很快由熱轉涼，我對此一直疑惑：農業的機會到底來了沒有？

農業無所謂機會

10年前，剛開始從事農村政策研究的時候，正逢國家提出新農村建設。有一陣子，我很有些打了雞血的感覺，非常熱衷于宣講“農業的機會來了”，但同時又客觀地給人家描繪：農業是一個周期長、見效慢的產業，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要抱著急于求成的心態來做農業。但是，后來我慢慢發現，那些由于各種各樣理由進入農業領域希望發展的人所遇到的問題，不光是因為農業本身周期長見效慢的問題，也不光是對國家農業政策把握不到位的問題，其步履維艱的核心，是中央對農政策永遠是雷聲大雨點小，真正落實到基層的很少。

按常理來說，“農業的機會有沒有來”這個命題好像并無問題。因為大凡一個產業或某一個項目，總有一個進入的最佳時間，汽車制造業如此，IT業如此，文化產業亦如此。奇怪的是，不同背景的人談及農業，目光都會齊刷刷地盯向政策。更讓人不解的是，“農業的機會來了”被喊了十多年，似乎沒有人認真解讀：是十多年來農業始終如一地存在著一個機會？還是農業的機會十多年一直都在源源不斷地來？抑或是十多年來農業的機會馬上要來？我越來越搞不懂。

后來有一次在回老家組織寧夏灘羊團購遇到各種難處時，我終于找到了答案。當時我把從農業局帶來的怨氣向縣長抱怨，說政府對農業不作為的那一刻，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我說得對嗎？我的兄弟姐妹以及父輩祖輩們，沒有政府的支持不也一直在做農業？我做農業的理由難道僅僅是為了獲得政府支持？農業本來就無所謂機會不機會，它只是適合不適合，農業只屬于有情懷的人。

機會主義是對農業的最大傷害

農業不同于計算機，不同于汽車，不同于電影電視文玩收藏，它除了作為商品的屬性外，更擔當著對生命的根本維系。正是由于農業伴隨著對生命的擔當和承載，所以選擇從事農業就必須默認這種責任，無可推脫。然而，當下中國，人們討論農業的發展機會時，卻僅僅討論它的經濟屬性和商品屬性，而剝離農業所承載的特殊使命。一旦以賺錢為根本目的，必然導致中國農業的一片混亂。

先說政策。因為農業的政策扶持是直接打到賬戶上的真金白銀，于是乎，它就成了一批機會主義者的唐僧肉，誰都想來咬上一口。記得10年前我曾抓住“農業的機會”在老家率先成立了一個合作社，開始了我的農業創業生涯，粗略地統計一下，僅我在2008年至2009年所能拿到的中央各部委各種名目的支農惠農資金項目文件就多達20多項，但這些錢有多少真正補貼到了農民是毋須回答的。一個在中央政府涉農機構任職的同學曾批判我創建自己的合作社親自種地的做法，他們的運作模式是：每年的下半年接近年末，當各部門開始陸續制定出臺和申報來年的支農項目時，他們也會一個接一個召集各類“龍頭企業”在度假村開“閉門會”。按政策要求，“量體定做”申報方案。隨后照章辦事，把來年的資金“一網打盡”！

與獲得國家政策資金為“盈利模式”的機會主義不同，資本的機會主義者進入農業主要是以市場為導向的。手持資本的人看準的農業，是以追求經濟效益的最大化為根本目的，與人文、生態無關。他們言必稱“現代”，法必講“科學”，量必要“規?！?，而且以“大干快上”為指導方針。在這種理念的主導下，此前壽命七八年能上樹愛吃蟲的雞，在溫度、濕度、光照、隔音全副武裝的現代化車間里，只能是抬起頭喝水低下頭吃食，它們的生命已經脆弱到必須依賴大量的抗生素和激素才能維系。因為追求利益最大化，化肥、催熟劑可以沒有底線地使用，恨不得今天種地明天就長出莊稼；掠奪式生產方式造成生態環境失衡之后，為了抵御病蟲害，什么樣的劇毒農藥都敢用。農業自身的生態平衡被徹底打破了，不管是種植的糧食蔬菜還是養殖的牛羊豬雞，它們統統失去了生命的本性。

這種以逐利為目的的農業生產方式，最大危害還在于，它完全刪除了農業首先作為食品的基本屬性，僅僅把食品淪落為可兌換貨幣的商品。因為講究科學、高效，本來一天下一個蛋的雞，變成了一天下兩個蛋；本來四個月能熟透的西紅柿，為了讓它早日上市賣錢，就可以在一夜之間變紅；綠豆可以“豆你玩”，生姜能天天“姜你軍”。在這樣一個只在乎抓住機遇而沒有情懷的產業鏈條里，農民利益得不到保障，生態環境遭到了破壞，產業規律空前混亂，糧食安全岌岌可危，食品安全人人自危。

中國農業的本末倒置現象

如今提起農業，我們會想起很多高大上的名詞，現代農業、高效農業、設備農業、觀光農業、休閑農業、生態農業、有機農業、智慧農業……但很少提“傳統農業”。如果被提到了，也一般是作為反面題材而存在的，它常常被另外一個名字“小農”所替代。中國農業在被國人斥之為“小農”并加以拋棄的同時，卻被世界公認的農業機構稱之為精耕細作、用養結合、地力常新的典范，被看作是中國之所以能在有限的土地上養活著地球上最龐大的人群，而且幾千年經久不息、綿延不絕的根本所在。

我并非指責農業的產業化，但我反對一切以經濟效益最大化為前提對土地掠奪式的產業化之路。我家鄉馬鈴薯產業近10年的發展歷程，或許能證明一切以經濟效益為中心沒有情懷的農業生產帶來的災難。小時候，家鄉的“小農經濟”是小麥、豌豆、蕎麥、谷子、土豆等什么都種。正常情況下，一畝地種土豆能產1萬多斤，而小麥只產200斤。因為“小農”自給自足思想，家鄉所有人總是小麥種得最多而土豆最少。當越來越多的人發現種土豆比種小麥賺錢時，這個傳統最終還是被打破了——短短的幾年時間里，幾乎是家家戶戶全種土豆而再也不種小麥。結果是：土豆的產量每況愈下，從每畝地1萬多斤，下降到幾千斤、1000多斤、幾百斤……直到顆粒無收！連年的重茬種植，加上為了增加產量大量使用化肥，土地肥力嚴重透支，土壤板結酸化，以致土豆得了一種不治之癥——根腐病，病蟲防害專家介紹，這種病無藥可治。因為土地里已經長不出土豆了，農民們只能去城市打工維系生活。

中國農業正面臨著的，是和我們去醫院看病類似的遭遇。當我們都在質疑為什么現代人有那么多怪病而無藥可治時，有多少人反省過自己對空氣、水、食物以及整個自然界所犯的錯誤？農作物以及牲畜的疾病同樣如此，當我們在追問農藥殘留有沒有超標，關心所吃的每一口食物是否安全時，有沒有人追問過自己曾給予了土地什么，以及農作物疾病的來歷？化肥、農藥之于作物，正如抗生素之于人類一樣，它帶給我們快捷、高效的同時，也讓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中國的農民，視土地為生命的老一輩人已經漸漸老去。新一代農民，要么已深知靠種地養活不了自己，而選擇進城去做農民工；要么雖然繼續種地，但由于并沒有繼承和掌握傳統農業的生產技術，只能淪落為“現代農業”指揮下的“產業工人”。中國農業面臨的本末倒置現象令人尷尬。

“情懷農業”的無奈

一組調查數據顯示，2012年我國農民來自種地的收入人均是2017元，占全部個人收入的26.6%，2013年比重又降為24.6%——即農民種地的收入占總收入的不到四分之一。于是，奇怪的現象出現了，農民在逐漸退出土地，城里的一個又一個“土豪”卻租地當起了農民。這些“土豪”沒有多少人是為了賺錢，也沒有多少人是因為喜愛，更沒有多少人覺得當農民就“高大上”，只因為想吃到一口安全的食品。當一個社會的食品到了不是自己種的就不敢吃的程度，恐怕是真到了需要深刻反省的時候。

沒錯，化肥是農民施的，農藥也是農民灑的，農民的確與食品安全脫不了干系。這里值得解讀的是，當今的農民種地，已經不是按農民自己的意愿來決定。農民種糧食可能是分文沒賺，然后還得靠打工來養活自己。還得遭受消費者的指責，問他種的糧食為什么要使用化肥、農藥！在所有的人都在談經濟效益最大化的時代，憑什么農民只能理所當然地白種地，只有堅守別人指定的道德規范的義務而沒有追求利益的權利？

現實逼得一些“本來”不是種地的人，為吃到安全食品，只有自己種起了地，或者一個大棚，或者一小塊農場，或者在自家別墅的花園，或者在自己的老家，有人還把這種農業叫作“情懷農業”。這里的情懷，可能是對農業的情懷，也可能是對家鄉的情懷，可能是對家人健康的關愛，也可能是因為對某一個作物的特別愛好?？傊@種農業不是以盈利為核心目的，所以能堅守自己“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底線。

農業對于我，原本是“第一產業”，現在已經降格為“情懷農業”，這似乎是一種悲哀。

在中國，現代化、規?；霓r業產業化尚未建立，傳統注重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小農經濟”卻正在逐漸消亡。中國農業正像中國文化一樣，已經出現青黃不接。農業已經不再是農民的生產生活方式，所謂“農業的機會來了”，更多是在“褚橙柳桃潘蘋果”誘惑下的貪婪和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