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云
(一)
聽說,我是個淫魔。
四百年前,是我第一次歷劫。那些不懷好意的魔說我修為不高,但是運氣很好,找到一個靈氣至清至純的男鼎來雙修,憑空得來幾千年修為,才逃過了那場劫難。
我很冤枉,因為我壓根一點印象都沒有。
為此,魔姬十分器重我。她擅長雙修之術,便讓我幫她養男鼎。
所謂男鼎,就是專門用來雙修的男人,能夠成為鼎器的男人必須擁有純凈的靈氣,這樣雙修起來才事半功倍。
于是這幾百年來我都天涯海角地為魔姬尋找男鼎,一養就是一院子。魔姬的持久力十分強悍,一天晚上心血來潮能招十幾個。
我養了這么大院的男鼎,難道魔姬就不怕我偷吃嗎?
說實話,我真的很想。
可是每當我有此賊心想要靠近那些水靈靈的男修時,只要我對他們咧嘴一笑,他們就能立刻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因為我左臉上有一塊紅疤,連我自己都覺得害怕。
眼看四百年的期限將至,屆時是我第二次歷劫,我急得要命。我細細思考了一下這四百年來我的所作所為,震驚地發現,我真正修行的時間沒有幾天,天天幫魔姬養男修,直接后果就是,魔姬的修為一日千里,而我的修為還在原地踏步。
我不得不為此做點什么。
然后就有了我現在這般落魄潦倒的境地。
月黑風高夜,兩邊樹影婆娑,鬼火連連。我一路狂奔,回頭看見后面緊追不舍的一群狂魔,嚇得肝膽欲裂,眼淚狂飆,號道:“不要再追了,再追,我就一人親你們一下!”
我們魔族都是腦洞很大的物種,一部分魔可能聯想到我親他們的場景,已經顧不上追我,當即捂住胸口在路邊吐起來。
有些定力很好的魔大聲嚷道:“大膽白姝,企圖染指魔姬大人的鼎修,死不要臉,吾等奉魔姬之命,前來滅你!”
我憋屈道:“我是企圖,但我不是什么都沒來得及干嗎!”
魔回道:“光是有此想法就已是罪大惡極,佛祖都不會饒恕你!看招!”
說著就一記混元雷朝我拋過來,我大驚,手忙腳亂地捏訣,勉強捏了個三角水晶結界擋了回去,卻震得自己五臟六腑一片發麻。
我一往無前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全身都快麻木。這時,前方亮起了淡淡的白月光,原來我已跑出了樹叢,只見一抹高大挺秀的白袍人影正不急不緩地在路上行走。
我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不想身后群魔突然驚叫道:“不好,前方有道士!”
我定睛一看,他渾身散發著浩然之氣,那身白袍縹緲,果真是道袍。道士是我們妖魔道的天敵啊,居然在這個時候碰上,算不算冤家路窄呢?
見群魔慌亂,我咬咬牙,心一橫,反正進退是個死,不如賭一把。于是我大喊“救命”,前面的道長聞聲轉過身來,墨黑的頭發在腦后綰了個松散的發髻,幾縷青絲垂落在他的道袍上,他眉目寧靜而淡然。
(二)
我撲過去就抓住道士的袖角,躲在他身后,涕泗橫流道:“道長救命啊,想要欺辱于我!”
“欺辱你?”道長回過頭來,審視著我,目光落在我的左臉上。他那語氣令我很不爽,好像聽到了一個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可是他的眼神卻沒有笑,深深淺淺,明暗不定,我總感覺別有深意。
追我的魔一聽,呸了一聲,道:“你血口噴人!誰腦子被驢踢了想要欺辱你!這位道長請讓道好嗎,上頭讓我們來清理門戶,不想跟道長過不去。”
豈料話音一落,道士眼里就閃現出跳躍而明亮的火光,他手指間已經夾了一張緩緩燃燒的符紙,我立刻就覺得有些頭暈眼花。他道:“我姑且相信你。”
也不知他到底是對我說的還是對對面的魔說的。要是對我說的,那我就玩完了。還不等我主動松開他的袖角,那柔軟的衣料便從我的手心一滑而過,帶著微涼的觸感。他揚手撒了符紙,又念了幾句咒語,念得魔們一個頭兩個大,然后道長祭出了劍,把那些追我的群魔盡數斬殺。
看得我心跳了幾跳。
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靈氣,精純極了。起碼魔姬的男修們沒有哪個抵得過他。
等他打完了,手里拿著劍,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心下一沉,莫不是要輪到我了?!果然道士都是六親不認的嗎?!
我對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道長小哥哥,你打架的時候好英??!”是個人都會喜歡別人的夸獎的,但愿他一高興饒了我才好……
道士握劍的手一抖,道:“你還是不笑比較好?!?/p>
于是我佯裝哭,繼續討好:“道長小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殺我,反正我不久就要歷劫,也活不長了……嚶嚶嚶——雖然我是魔,但我不是淫魔,我是個好魔,沒害過誰……”
他聽我哭了一陣,才把劍收起來,道:“我沒想過要殺你?!蔽乙汇叮矓D出的眼淚生生卡在眼眶里,忒難受,結果他又陰森森地冷笑著補充了一句,“起碼用不著臟了我的劍,我一只手就可以掐死你?!?/p>
他那語氣,好像我跟他有多大的仇似的。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縮了縮身子。見他在前面走了幾步,道袍干凈而整齊,似乎真的沒有要為難我的樣子,我拍了拍衣服上的塵,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哼,他真是一個厲害的道士。要不是怕魔姬會再派人追殺我,我才不會吊著小命跟著他。
走過月色下的小道,道士似乎要上山。站在山腳下,他回頭看我,我躲在一棵樹下,探出頭干笑道:“道長小哥哥,我剛跑出來還沒想好有什么地方可去,不如你收留我吧……”
“你要跟著就跟上來?!彼D身走向山路,我聞言大喜,快步跟上,結果他又道,“幸好你沒有想著要從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否則我會立刻殺了你?!?/p>
我的腳沒踩穩,直接跌了一跤。
(三)
事實上,我是個識時務的魔。
當天晚上我就跟他一起上了山。山上有一座簡樸的道觀,我起初進去很不適應,他在我身上撒了一道符,那種不適感才消失。
道觀前有棵桃花樹,白色的花瓣在月下飛舞,靈氣四溢。
這個道士叫蓮玦。我感覺他不喜歡我叫他“道長小哥哥”,他一聽就會皺眉,可是他一皺眉我就很開心,我也很糾結該不該繼續這么叫他。
蓮玦給我安排了一間小木屋,我躺在這人界的床上左右不是滋味,翻來覆去都睡不著,大抵是我認床。我躺在床上思考了一夜的人生,直到天亮時,靈感突發,豁然開朗。
原來蓮玦就是我的救星!我的人生處處充滿了轉機!一定是佛祖在幫我!
我大劫將至,又被魔姬追殺,偏偏被蓮玦救了,還答應收留我。蓮玦是個男人也就算了,可偏偏是個靈氣至精至純的男人,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不就是只要我能在大劫前把他給雙修了,吸收了他的靈氣抵御天劫,然后就能絕處逢生了嗎!
不行,我太激動了。當即我從床上爬起來,端了臉盆走出去,在山間清泉處舀了一盆水回來。走進蓮玦的屋時,他一絲不茍地正襟打坐,我把棉巾汲了水,輕聲道:“小哥哥,洗臉啦,我伺候你洗臉好不好?”
先把他伺候好了,讓他放松戒備才能一舉撲倒。
蓮玦眼皮都沒動一下,我權當他默認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爬過去,用棉巾擦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的皮膚是淡淡的健康的小麥色,眉目溫沉,鼻梁如山巒。
我正擦著擦著,忽然蓮玦睜開了眼,直直地看著我,安靜地說:“你的口水掉在我手上了。”
我低頭一看,他收放在腹部的手心上確實有一攤可疑的痕跡……我嘿嘿干笑,連忙用棉巾擦拭他的手心,然后又跑出去端了一杯水來,道:“小哥哥請漱口?!?/p>
蓮玦接了過去,心安理得地漱口。
幾天以后,蓮玦允許我在山里自由走動,看來確實是對我放松了警惕。這幾天我徹底摸清了他的習慣,白天他會研究道法,好像最近正在修煉辟谷之術,到了晚上就會聚精會神地打坐,吸收天地靈氣。一旦他在房間里打坐,我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靈氣正源源不斷地匯聚過來。
看來他還是個苦心清修的道士。
只是過了今晚,一切都會改變。他的靈氣會變成我的,然后他再也不是個純潔的道士了!
我承認,雖然這樣做有點不厚道,但魔的生存法則就是這樣,很殘酷。
(四)
首先,我要勾引他。
入了夜,我特意穿了一身很薄的衣服,魔姬每每要招男修時都是這樣穿的。為了避免蓮玦覺得我的容貌太煞風景,我還弄了一張紗巾掛在臉上,然后用穿墻術穿到了蓮玦的房間里。
蓮玦身上的氣息純凈得讓人不可褻瀆。
我踮著腳輕輕地走了過去,墻邊有一扇窗戶,月光灑了進來,照著他的側臉,朦朦朧朧透著一股瑩潤的光澤。他顯然還在心無旁騖地打坐。
我心里有些沒底,怯怯地湊了過去,聞得到他呼吸清淺。
“你來干什么?”蓮玦閉著眼睛輕聲問。
我抖了一下,強作鎮定,有些顫抖地伸手撫摸他的衣襟,盡量用比較柔軟的腔調道:“小哥哥,漫漫長夜,一個人清修豈不是太寂寞。不如,我們雙修吧。”
他紋絲不動。
我暫且以為他是被我迷惑住了,趁熱打鐵,身體往蓮玦身上靠,深吸幾口他身上的靈氣,覺得通體舒暢。我一勇到底,索性抬腿坐在他的腰上,感覺到他的身體明顯一愣,然后便不受控制地被我一把推倒在床上……
我承認我很勇猛,他手指一捻,屋子里的火光便亮起來。我和他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接下來該從哪個步驟做起……
哦對了,魔姬跟男修雙修的時候是怎么做的?
嗚嗚——我一次都沒偷看成功!
我在蓮玦身上胡亂地摸了一通,看他變了臉色,我便知道今晚的行動失敗了。還不等我主動撤退,蓮玦身手極快,一下子捏住了我的腰,用力往下壓,繼而他身體往上翻,我的后腦勺磕在了硬硬的木板床上,頭暈眼花。待回神之際,我驚恐地發現,蓮玦騎在了我身上!
我以為在下面的那個就意味著被雙修的那個,很沒面子。
我掙扎未果,怒瞪著他。
“想和我雙修?”他手指一勾挑開我的紗巾,嘴角漾開涼薄的笑意,眼睛里的燭光幽邃而沉寂,道,“可惜我對你沒興趣。”他手指輕輕撫摸著我左臉上的紅痕,略顯沙啞的聲音絲絲入耳,“你實在是太丑了?!?/p>
雙修而已,講究的是靈力互助互增,居然還要看臉!
這句話徹底戳傷了我的自尊。我抬腿便踢向他后背,也不曉得哪里來的大力一把將他掀開。他倒在床上,漫不經心地又道:“我們在哪里見過?”
我回頭罵了一句:“鬼才跟你見過!”
我趔趄奪門而逃時,他在身后冷冷地道:“等你想起你到底哪里對不起我的時候,我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你?!?/p>
我在門口被絆了一跤,直接摔出門外,趴在地上。不知為何,當他說出那句話時,一絲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突然縈繞心頭。
(五)
后半夜,蓮玦出了房間。我感覺到靈氣突然中斷,他似乎走得很急。
我余怒未消,熱血上腦,偷偷摸摸地跟了出去。
走過一片樹林,樹林外是一汪清泉。這條路我認得,白天我還來這里打水給蓮玦洗漱。一定是來的時間不對,蓮玦居然脫了衣服下水洗澡!
我感覺這次是他故意勾引我。
還不等我動進一步的歪心思,突然樹林四周魔氣大漲,嚇得我趕緊找棵壯樹躲起來。四周魂鈴被撞得叮鈴作響,我知道這是蓮玦布在這四周的法咒,為了阻擋妖魔道侵襲。
顯然,這樣的法咒對厲害的妖魔起不了作用。
夜空里,緋紅色的花瓣像雨一樣飄落下來,浮在蓮玦四周的水面上。我一看見那顏色便渾身發冷??磥磉@回魔姬不是派別的魔來了,而是她親自來了!
隨之一襲紅得刺眼的長裙鋪在地上,容色美艷得一向讓同為女人的我自慚形穢的魔姬,蓮足輕移走到了泉水邊。她緩緩蹲下身,笑得銷魂奪目,伸手澆起了清透的水花。水中的蓮玦一動不動。
魔姬好像跟他說了些什么,他薄唇一張一翕也回應了什么。我想聽得清楚一些,可越專注越是什么都聽不到,抬頭望了望四周搖擺的鈴鐺,心知蓮玦是知曉我在這里,特意給我弄了障耳法!
后來他們談話完畢,魔姬足尖探入水中,她的手撫上了蓮玦光潔的后背。
接下來我沒勇氣再看下去,扭頭拔腿就跑。蓮玦會不會成為魔姬的男修我不知道,只是覺得有些可惜。沒想到他一個道士,居然也跟魔姬勾搭上了,這些天把我困在這山里不知道所為何意,起初覺得他肯收留我還有些感謝他,現在看來,完全是個騙局。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難過,可能是在他說我丑的時候,也可能是在魔姬的手摸上他后背的時候,一些殘缺的片段在腦海里一閃而過,怎么都抓不住頭緒。
想要蓮玦的靈氣渡劫萬萬是不可能了,跟老虎搶食的后果往往會成為老虎的食。魔姬不是個好心的魔,蓮玦看來也不是個好心的道士!趁著夜色,我沒有回山頂的道觀,而是一路往山下狂奔。
山下被下了禁制,我用身體猛地撞了三下,得以突破禁制,逃離出去。只不過撞到禁制的皮膚都被灼傷了。
蓮玦似乎下山來找過我,我躲到義莊,借著濃重的尸氣給躲了過去。
妖魔道回不去,我一個人在人界飄蕩。同在人間飄蕩的還有別的小妖、小魔,他們專門喜歡欺負落單的,被欺負了幾回以后,我遇到比我強的就躲,遇到比我弱的又落單的就上前欺負。
(六)
在人界混了一段時間后,我身體里吸收了各種妖魔的內丹,力量又雜又散。
天劫一天天臨近,我沒有時間慢慢修煉,只有靠這種速成之法。
這天晚上,我住了一家客棧,正在房間里打坐調和。體內的氣流亂竄,完全不受我控制,隨時都有可能躥出體外,我難受得像是要爆炸了一般。
我聚精會神,引動內丹真氣,屢屢失敗,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哐當開裂。后來我終于忍不住,噴出一口血,整個人無力地往床外翻倒。
這光景,仿佛又回到了四百年前。初次歷劫,只有四道天雷,快要把我打成幾瓣。那時體內的真氣不受控制地向外流竄,一旦流完我也就完了。
后來我倒下的時候,似乎抓到了一樣東西,努力睜開眼時,便隱約見是一截腳踝。后面就記不清了,恍若滿山開遍了桃花,渾身都暖洋洋的。
等到醒來時……
忽而窗戶大開,一道涼風襲來,帶過淺淺的白光。我沒能一頭栽倒在地,而是倒進了一個懷抱里。
蓮玦還是找到我了。他扶起我,皺著眉頭開始在我后背扺掌運功,幫我理順體內的內丹真氣。我脫力地靠著他的胸膛,他冷笑道:“膽子還挺大的,我再遲來片刻,你這小魔恐怕就要四分五裂了?!?/p>
“我好歹也是魔界的一位魔君?!敝徊贿^沒有實權罷了,我反駁。再次見到他,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鼻子不受控制地發酸。
蓮玦道:“現在知道害怕了?”
我把頭埋在他肩窩,道:“反正我也沒幾天可活了。我們魔伴隨著成長的就是劫,我運氣不好,修為不夠。你是來抓我回去把我獻給魔姬的吧?”
蓮玦點頭,笑道:“算你聰明,來,跟我回去。”
這是他頭一次對我笑得這么毫不吝嗇,我看得都呆了。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抱著我飛出客棧老遠。我掙扎不過他,他硬是把我往山上帶。
后來我在他肩頭咬了一口,他反而笑得越發歡暢,道:“白姝,一個小小的魔,膽子比天還大。”
其實我覺得我一直挺膽小的。
他低下頭來看我:“想跟我雙修,等你想起我的那天,我便跟你雙修?!?/p>
山上的光景與我離開的那天截然不同。不再是簡樸的道觀,而是一座好似廢棄很久的破爛的道觀,到處都是塵,房梁結滿了蛛網。
蓮玦把我捆在角落,成天早出晚歸,不知道他和魔姬在干些什么勾當,而我成天想的便是怎么從這里逃出去。
當我終于偷偷掙開了他捆著我的術法,歡歡喜喜地跑出破爛道觀時,沒想到迎面就碰上的蓮玦。我僵硬地站著,干笑道:“小、小哥哥,你今天回來得挺早啊……”
呸!這聲“小哥哥”怎么叫得我這么別扭!
(七)
蓮玦想了想,對我說:“可能是今天心里覺得你會逃跑吧?!彼职盐铱富厝?,給我上了另一道鎖,隨后一刻不停地在道觀四周掛上密密麻麻的符紙和鈴鐺。
那些符紙我認得,是在黃符上畫的最厲害的朱砂咒。那些鈴鐺經風一吹顯得陰森森的,直掛到了外面那棵早已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桃樹上。
我大哭,道:“臭道士,我只是個小魔而已,決計逃不掉魔姬的手掌心,你也用不著這么關著我吧!先前你的道觀都還好好的,為什么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你好歹也讓我好吃好睡,死得安逸點吧!”
蓮玦布置好了一切,念了一個隱形咒,把這些厲害的道家法咒隱匿在空氣中匯聚的淡淡靈氣里。他撩了撩雪白的道袍,走近破敗的門檻,在我身邊蹲下來,細細地打量我,忽然伸手來摸我的左臉。
又是那該死的紅痕。從我歷劫醒來以后就伴隨著我揮之不去,四百年了。
他語氣溫和寧靜,如初見時那般,道:“若是沒了這枚印記,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p>
我的眼淚掛在眼眶里,這次真不是裝的。我心里隱隱有股微妙感。
他見我愣怔,又是一笑。今晚這道士魔障了,一再對我笑,居然讓我有種恍惚感,以為他對我有了興趣。他又說道:“忘了告訴你,這道觀四百年前幾道雷落下來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只不過一直用靈力維持著原貌,現在我靈力快用盡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看起來很厲害?”
我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眼淚滴答地落下來。他說:“其實我只不過道法用得熟,我的修為只有四百年的樣子。其余將近四千年的修為,被某個無禮的家伙一聲不吭地拿走了?!?/p>
我抹了抹眼淚,問:“是我嗎?”為什么我會這么難過,總覺得他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別有深意,哪怕是那個夜晚,我被追殺時他看我的那個眼神。
“你猜?”他說。他舉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唇邊綻開陰森森的笑容,說出的話卻很殘忍,“你放心,我會連本帶利地討回來?!?/p>
頓時所有的戚戚然都煙消云散,我瞪著他道:“臭道士!”
濃重的夜色填滿天空。蓮玦等了兩天,魔姬終于來了。我害怕得瑟瑟發抖。如果他把我交出去,回去以后肯定有很多種死法等著我。但轉念一想,我又淡定了,我的天劫,大概就是這一兩天了吧?
門檻上飄落了紅色的花瓣。魔姬笑得嫵媚,裙子在地上拖了很長。蓮玦白衣道袍傾城絕然。
她走到蓮玦身邊,眉開眼笑地問:“白姝呢?”
蓮玦指了指我的方向,道:“就在里面。今日我把她交給你,你可記得你的承諾許我永生,帶我入魔道?”
原來他求的是這個!對于一個道士來講,簡直太不要臉了!
“當然可以?!蹦Ъг谏彨i耳邊吹著熱氣,身體貼近他,曖昧得刺眼,“現在就可以?!蔽腋杏X她抓不抓我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她看上了蓮玦。
蓮玦伸手欲解魔姬的紅衣,魔姬媚眼如絲。突然,蓮玦用手臂勾住了她,另一只手飛速捻決,一柄桃木錐現于他手上,狠狠地往魔姬的身體扎進去!
(八)
魔姬臉色一變,頓時躲閃,可蓮玦的手法快得令人發指,還是擊中了她的身體,只可惜避開了要害。
魔姬痛得都直不起腰來。我很想拍手叫好。
蓮玦開始念咒,周遭他布置了很久的禁制全部襲來,把魔姬圍住了。魔姬被禁制打傷,尖聲怒道:“你居然給本座下套?!”
蓮玦面不改色道:“誰看上誰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既看上我,我又沒強迫你來我這兒,是你自愿來送死的?!闭f罷他不給魔姬喘息的機會,手執長劍,周身泛著溫和瑩潤的白光,便飛了過去,跟魔姬打在一起。
魔姬受了重傷,又有禁制束縛,實力大打折扣??杀M管如此,蓮玦身上的靈力確實流失得很快,他很快就不是魔姬的對手。
一身白衣道袍,漸漸被染成了血紅色。
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魔姬要殺我就是我的敵人,而蓮玦要殺魔姬,就是我的朋友。我顧不了那么多,見蓮玦不敵魔姬,爬起來便沖了過去,對他輸送我的靈力。
我在攻擊上少有作為,最理智的辦法就是把靈力給蓮玦,讓他去攻擊。
蓮玦似乎得到了我的鼓舞,越戰越勇,鮮血在他身上流淌,好似不是他自己的。魔姬被他接連的純熟道法和幾近狠辣的招數逼得節節后退,最終靠近了那棵枯敗的桃樹,牽動了桃樹上的另一道強有力的禁制。
那些鈴鐺狂響,震住了我的魂魄。我動彈不得,腦中一片空白,眼里只看見,魔姬和我一樣有片刻的失神,趁著這一空當,那些符紙盡數鉆進了她的身體,撕心裂肺的慘叫劃破夜空。
蓮玦雙手染滿了鮮血,手里握著一顆冒著血和紅光的東西,唇邊露出了得逞的笑容。魔姬拼盡全力掙脫束縛,再戰無異,狼狽逃離。
我手腳恢復了知覺,鈴鐺不再鎮魂,越搖我越清醒??粗彨i手里的血珠,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要不是劍支撐著地面托起他的身體,恐怕他早已倒了下去。
他對著我笑,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說:“我得到了,魔姬的半顆內丹?!闭f罷他將內丹含在嘴里,朝我走過來。
這道士太可怕了。
他不是個甘愿清修的道士,他有這么大的野心,居然引誘了魔姬奪得了半顆內丹,甘愿墮入魔道?!
走了兩步,蓮玦就走不動了,站在原地,對我笑道:“白姝,你過來。”
誰過來誰是傻子。
我感覺他要對我不利。我后退兩步,搖搖頭,眼角的余光只瞟見他皺起好看的眉,下一刻,我轉身就跑!
“你給我回來!”蓮玦在后面氣急敗壞地大吼。
我回頭草草一看,他居然追過來了。
這時天快亮了,天空卻陰沉沉的,厚厚的烏云間時不時劃過一道隱蔽的閃電。從一個山巔跑到了另一個山巔,我再也跑不動了。
雙腳像是被上了沉重的枷鎖,讓我無法挪動腳步。我望了望天,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
(九)
當我回過頭時,蓮玦發髻散了,渾身狼狽??此簧淼难?,一定很痛,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他似乎松了口氣,又笑了,費盡力氣緩緩走近,把我抵在一塊高大的石壁上,低低說:“還好天劫之鎖把你鎖住了,不然你再跑試試看,可能我再沒有力氣追得上你?!?/p>
我瞪大眼睛,看見他眉間沾了血色的臉頃刻俯下在我眼前放大,他冰涼的嘴唇緊壓在我的嘴唇上,粗魯地啃咬,長驅直入。
有點絕望。他那發狠的樣子,看起來有點絕望。
他的吻從嘴角溢出,啃著我的脖子,喃喃道:“白姝,原來你叫白姝,我找了你四百年,想了你四百年,念了你四百年……因為心有雜念,我不能潛心修道,我一輩子都無法修成正道,你可知道……”
我瞪大了雙眼,衣衫撕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快點給我想起來,白姝,你沒良心!”
“桃花林……”我張了張嘴,他冰涼的身軀貼著我時,我淚眼婆娑,“小哥哥……”
他的手指撫過我的眼淚,接著親吻我左臉的痕跡,湊到我耳邊對我說:“哪怕是記得桃花林也好,這枚印記,是我留給你的。你不能很好地運用我四千年的精純修為,它便積累成了一道封印留在你的左臉上。現在我教你,怎么很好地運用……”
說罷,他撕掉我裙子的下擺,撫弄著我的身體。
每一個吻都有生氣匯入我的口中,那些模糊的畫面,漸漸變得清晰。
明明四周是一片殘垣斷壁,冒著黑乎乎的煙,可我抓住了一個男人的腳踝,他一揮衣袖間,錦繡山河,桃花遍地……
我爬到他身上,索要他的靈氣,討好地輕聲叫道:“小哥哥……”
我的左臉燒得發燙,一股活泉游走四肢百骸??蛇@還遠遠不夠,其中竟混雜了魔姬的內丹氣息,兩者一點也不沖突,正相互融合。
不要!他把一切都給我了,這樣他會死的。
我揮舞著四肢,拼命反抗。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明明下一刻就要死了,卻還不罷休地死命把我抵在石壁上,我的后背都被磨得火辣辣的痛。痛得我眼淚直流,嗚咽不止,眼淚順著下巴滴在他冰涼的胸膛上,我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肩頭,血從嘴角流下來。
他扶著我的腰,虛弱地吻著我的側臉,眉目溫潤如初,道:“沒有更多了。十六道天雷,你當心……”
我沖他怒吼:“我不要這些!你走!走??!”他理了理血色道袍,在我旁邊緩緩落座,舉止優雅,我用力地踢他,心如刀絞,“你滾啊!我都忘記你了,你還做這些干什么!快走啊!”
他偏著頭,迎著淡淡的霞光,笑道:“無妨,我陪著你?!彼戳丝醇珙^的牙印,“希望下次,你能靠著這個印記來找我。”
“我不要……求求你走啊……”轟隆隆的雷鳴聲響起,我害怕得渾身顫抖。閃電明亮地劈下來如銀蛇,四周的山林瞬間一片火海。我雙腳移動不得,望著他那雙眼逐漸暗淡了光彩,那鮮紅艷烈的血跡成了他身上唯一鮮艷的色彩。
“看你哭得這么兇,我原諒你了……”
“小哥哥……小哥哥,你醒醒……”
我爬過去抱住他,又怕把他壓痛了,用自己的身軀抵擋身后滾滾而來的天雷??v是粉身碎骨,也抵不過心頭之痛。
我徹底想起來了。我是個懦弱的魔,拉了一個快要得道成仙的道士下水,而我卻臨陣脫逃……我吸了他四千年的修為保住一命,可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和他都沒有穿衣服,羞得抱著衣服就逃,連回頭看一眼他長什么樣子的勇氣都沒有……
我抱著他,嘴角的血流不止,在他耳邊低聲道:“我要是記得,一定會出來找你的,不知道你等了我這么久。我不是故意要忘記你的,小哥哥……”
(十)
魔姬還想殺我,但是被我揍了兩次以后,她就安分了。她依舊繼續她的雙修修煉之道,而我不再給她找男修,靠著夜里打坐吸收天地精華來增加修為。
我脫離了妖魔道,飄蕩世間千年。可是我走遍了許多地方,卻再沒見到那熟悉的人。
每一年桃花盛開時,我都會去他墳前,放一束灼然的桃花。
我想問佛,他的下一個輪回是什么時候,他的道在何處。
可是佛很忙,我去找南海的觀世音菩薩,菩薩說佛不是天天都有空的,得我自己抓準時機。
這天我從山上下來,見天邊佛光閃過,梵音渺渺。當下二話不說,我拔腿就追出去,結果追了佛十萬八千里。
我累得氣喘吁吁,終于跑不動了。半晌,沒想到佛又折了回來,沒好氣地罵道:“阿彌陀佛,果然是個小淫魔,我出門有急,如個廁你也追來,男廁豈是你想闖就闖的嗎?”
天界是個很掉節操的地方,后來我相信了。
我虔誠道:“佛祖,我想求蓮玦的輪回?!?/p>
“你是說那個小道士?”佛漫不經心地問。
我點頭。佛便長長地哦了一聲,道:“他很早就轉世了,已經輪回了大概有十世吧?!蔽覠o言以對,內心洶涌澎湃,佛又笑嘻嘻地說,“你找了很多地方沒找著吧?因為他藏起來了,道觀你找了嗎?道觀沒有就去寺廟看看,要是寺廟沒有再去……喂喂,你怎么這么沒禮貌,佛還沒說完呢!”
每天我都在瘋狂地尋找,掀翻過不知多少個道觀,均無收獲。
可能,他真的去了寺廟或者別的地方……
夜里,我獨自一人在山路上徘徊。妖魔道的小妖小怪如今見了我都要退散。我漫無目的地行走著,隱約聽見了前面有打斗聲,伴隨著陰風陣陣。
我本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過去一看,原來是個道士在收妖啊。
只是那背影……
道士不敵,妖怪奸笑橫行,打傷了他。他還是喜歡穿白衣道袍,道袍上縷縷血痕。后來肩膀的衣服被妖怪的尖爪撕碎,露出一枚隨著年月洗禮已經顯得模糊了的牙印……
我知道是他。那是我咬的。
道士身手稚嫩,但對道法格外精通,當即撒了符,念動咒語,傷了妖怪的爪子。妖怪惱羞成怒,正欲反撲,被我拂袖一道強風給吹到了山那邊。
道士以劍杵地調整紊亂的呼吸。我悄悄地靠近他,從身后抱住他。他渾身一震,抬劍而起。我淚如雨下道:“小哥哥,是我啊?!彼@愕地轉過身,我對他眨眼又哭又笑,“你受傷了,我渡你兩口生氣?!?/p>
“何方妖孽……”
余下的話被我堵進了他的喉嚨里。我把他寄存在我這里的四千年修為全部還給了他,他瞠目結舌,隨即目光幽邃下來,含著點點笑意,抬手扣住了我的后腦勺,吻得深沉:“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