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寄北

蘇云

賓妹，窗外又飄起了雨，這使我又想起了你?；丶业哪?，不也是在這雨中登上了南歸的列車嗎，誰料竟遺恨于平坦的江浙平原！沒能再看一眼那魂牽夢繞的故鄉，喊一聲十年未叫的“阿娘”，我們一起踏秋回家，暢飲山泉、攀爬柿樹、采摘野果的約定也就此成空——昨天，我回到了我們闊別已久的故鄉。

說起故鄉，自從家父過世后，故鄉便少了一份牽掛，加之，舊時親友，四散飄零，物是人非，徒增傷悲，所以，我也好幾年沒回去了。倒不是你責備的那樣“身靠得近，心反而遠了”，那青山綠水，小橋流水也常在夢中纏繞。每每想起“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總不禁啞然失笑。

不過，只身而行，總顯孤單，自從得知年內你會“歸省”后，便日夜期待，到時相伴而行，不亦快哉！好幾次，我都拿起了電話，想告訴三嬸，她那遠飛的童養媳就要回來看“娘”了，但最終都忍住了，因為驚喜也許對她是份最好的禮物。只可惜還是沒能等到這一天，再也等不到了。昨天，正巧天空放晴，于是帶了妻兒回到了故鄉……

所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還記得那彎彎的山路，光滑的石階嗎？現在，因為少人行走而幾近荒廢了。一條盤山公路，在村前的山坡上犁出了道道傷痕。原先一個小時腳程的村路，現在車輪十分鐘就能碾過。路上少有行人，偶爾碰到一兩個，還沒等你反應過來，車子早就唰的一聲錯過了，拉開了好長好長的距離，容不得你回憶與相認……

記得你每次來信，總是問這問那，村子現在怎么樣了？新學校蓋得如何了，水泥路鋪到哪了——老催我拍些相片寄過去，是啊，樓是蓋了，路也鋪了。只是，這三層白凈的小洋房，插在一片低矮的荒墻頹壁中，仿佛時空的錯位，顯得不倫不類?；液诮┯驳乃嗦?，埋葬了當年光滑的石板條，那條似曾相識的小巷，再也找不回我們往日飛奔的身影了。元宵快到了，村頭老槐樹下的小學還在放假，操場堆滿了秋天割回的稻草，院子一片沉靜，朗朗的書聲早已隨風飛去，教室里空空蕩蕩。其實就算沒有放假，也沒多少生氣。聽三嬸說，現在全校才十幾個孩子，還不到那時我們班的一半。繞過學校，村里依然冷清，街頭巷尾并不見孩子們奔跑的身影，記得小時，我們這時多半在學校、各家之間到處跑，鞭炮聲隨處可見，大家都在熱烈地期盼著新學期的到來……不過，村委會的墻前，那根橫躺的杉木還在，依舊圓溜光滑。也許不是當初的那根，但我看不出區別。杉木上坐著三三兩兩的老人，抱著火籠，微彎著腰，斜靠著墻，半瞇著眼睛曬太陽，那種姿態，那份安詳，倒與當年的一模一樣。

去年夏天的那場臺風，推倒了老厝正門的土墻，使得整個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不再幽靜和典雅。當我推開新扎的籬笆走進門時，三嬸正帶著一個小丫頭，坐在堂前的矮凳上曬太陽。這老屋現在就住著她祖孫倆，她那經常打你的兒子和他的媳婦，都外出打工了，丟下這半大不小的孩子。偌大的老屋，不少地方長了青苔，東廂因為沒人住，屋頂都漏雨了，地上石板條飽受雨水沖刷，已經開始下沉，再不修，恐怕會塌的?？删褪沁@個空蕩、殘敗的老屋，當年可是擠著四戶人家啊，光孩子就有八九個哪。還記得那年夏天嗎，昌叔考上了大學，我們吃著糖果在樓上高興的跳啊跳，結果把粱上的燕子窩都震掉了。年老的七婆一邊罵，一邊揚著竹鞭追，但她那纏過的腳，怎么也趕不上我們的光腳丫。我們一邊跑，一邊回頭做鬼臉——七婆已故去多年，燕窩還在，只是鳥兒還沒回來。不過，也許不再回來了。當三嬸端茶時，端詳了我妻子好久.說她長的有點象你，說著說著，就掉下淚來。她說她聽說當年那個愛哭的小媳婦現在在北京，住著洋房，開著洋車，過得好好的。她說，每次路過學校門口，看到功德碑上你的名字時，就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就這么狠心，不回來一次，看看這山，看看這水，看看她這個從小把你帶大的老太婆呢！我不敢把你失事的消息告訴她，就讓你在她心中好好的活著吧！但我無法編造你的近況來滿足她那渴求的目光，也無法替你解釋一去不歸的原因，于是只好逃走。我趕緊找個了理由，轉過身，抹干淚，拉著孩子就跑，一口氣跑到后山上。

在后山，當年學校勞動課種的杉樹，有的已碗口粗，只是不成林，在寒風中顫抖著。坐在大青石上，俯看著整個村子，發覺它好小好小。不知是我們長大了，還是它確實變小了。冬天的雪還沒消盡，在背陽的瓦片上留下斑斑點點，遠看象片片尚未痊愈的傷疤。山里的風，總是隨意的吹，冷而刺骨，天空看不到一縷飄煙，四周聽不到一絲聲響，空氣中感覺不到一點暖意。我努力四處尋找，依然找不到那個夢中的家，那個炊煙四起，雞鳴犬吠的故鄉。

我多想獨自一人，再走一回那條山路啊。彎彎的石徑淹沒在枯黃的雜草叢中，若隱若現，我憑著印象，跟著感覺踉嗆而行。小時游泳的小溪，因為電站截流而幾近干枯，殘留的一點流水，還是從石板材廠下泄的污水，白茫茫的象燒糊的粥，沒有一點的靈性。盡管缺水，但溪邊的青石還是頑強地長滿了苔蘚，也許路太滑，也許我走神，我在那摔了一跤，那痛從腰間一直刺到心里。

賓妹，這就是我們的故鄉！你夢寐以求的故鄉。要是你在的話，你還認得嗎，你還敢認嗎？也許，只有透過這口口的雨絲，回憶才會變得清晰，思念的故鄉也才會回來吧….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一樣的行程，不一樣的傷感。故鄉，在孩子的眼里充滿好奇，在妻子的眼里只是荒涼，而在我的眼里，正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模糊，陌生的不敢相認，模糊的不忍回憶，也許，那夢中的故鄉，才是我們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