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清
一
刺骨的白毛風,帶著凄厲的嘯聲直往門縫里鉆,我們關緊了辦公室的門,往火塘邊擠了擠,還是感覺冷。
北風正欲撕碎這個寧靜的世界,進不來門,便使性子在曠野里撒潑發威,抓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揉搓,然后扔向山巒、樹木、房屋、行人。
這鬼天氣,簡直要人的命。
“咚”的一聲,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個雪人裹著一股寒氣撲了進來。雪人是劉排長,只見他頭發、眉毛、胡子,衣服上都白了。有人問,有收獲沒有?劉排從褲兜里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絹抹了一把清鼻涕,說,當然有,一條黑狗,壯著呢,在后花園桂花樹上拴著呢。老主任興奮了,拍拍劉排長的肩膀,招呼大家,走啊,殺狗去!
狗肉是好東西,本地有句俗話說,肥羊趕不著瘦母狗。冬天吃狗肉身上熱乎,還是壯腰補腎的好東西,這個地球人都知道。聽說買到了狗,我們一下高興起來,感覺身子已在微微冒汗,一點兒都不覺得冷了,“呼啦”一聲就往后花園涌去。
我們踏著積雪跟著他來到后花園,果然看著一條黑色的大狗拴在桂花樹上,那條狗高大威猛,沒有一根雜毛,像披著一件黑色的綢緞衣服,在冷風中掙扎、跳躍,眨巴著一雙圓圓的小眼睛瞪著我們,齜著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喉嚨里發出低沉憤怒的嚎叫,隨時準備發動攻擊。
劉排見我膽怯得直往后退,就說,小周,男子漢不能怕狗,要吃它的肉還怕什么?我是被狗咬傷過的,自然怕狗,雙腿顫抖著說,那繩子會不會斷,它撲過來,咋辦?劉排哈哈大笑,你真是城里娃,沒見過世面,那繩子牛都拴得住,狗算什么?你去廚房把菜刀拿來,再抬一碗水來。我問,殺狗用刀就可以了,要水做什么?劉排說,為了讓狗快點結束生命,可以用碗水。
我很快到廚房把刀和水拿來,放到石桌子上。我和幾個老師依然站得遠遠的不敢動,害怕那只兇惡的黑狗掙斷繩子撲過來。劉排看了我們一眼,嘿嘿笑了一聲,挽了挽袖子,大步走到樹邊,那條黑狗已知自己命懸一線,便對著它的敵人狂吠,猛撲劉排,如果不是被拴著,它必然會撕下劉排一塊血淋淋的肉來。劉排顯然是殺狗高手,不慌不忙,拿起一根棍子指著狗,狗以為要打它,嚇得直往后退,他也就向狗一步一步直逼過去,走到樹邊解開繩子,對我們說,看我殺狗給你們看。說著,將繩子往稍高一點的桂花樹杈上拉過去,用力一拽,狗便被吊了起來,狗知道末日來臨,大聲狂叫,四腳亂蹬,齜牙咧嘴,十分恐怖。樹上的雪被黑狗一鬧騰,嘩啦啦直往下落。劉排將繩子在樹上拴緊,從石桌子上端起那碗水往狗嘴里灌,狗脖子被勒住,紅紅的舌頭伸得老長,不情愿地從喉嚨里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不多會,狗便四腳一伸不動了。狗被水嗆死了,劉排這才放下碗,拿起菜刀,在狗的一只后腳指縫處劃了一刀,狗血淋淋瀝瀝地流了出來,桂花樹腳下的雪很快就被血洇紅了一片,鮮紅的血滴在皚皚的雪地上,紅白相間,像一幅鮮艷的梅花圖畫。
待狗血流干后,狗腦袋垂了下來,劉排便提刀剝皮。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此結束。那場面血腥、恐怖、殘忍,幾個女教師用雙手蒙住了眼睛,悄悄溜回辦公室烤火去了。
雪花依然在漫天狂舞,我們身上都變白了,地上紅白相間的梅花圖畫很快就被覆蓋了。
劉排手凍僵了,清鼻涕也出來了,他使勁吸了吸鼻涕,廚師老拐提來了一個小火爐。劉排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雙手伸向火爐烤了手心又烤手背,然后對老拐說,等下給你舀一碗狗鞭湯喝,壯壯陽,提提氣,晚上好和老婆做事。老拐嘿嘿笑著,打了劉排一拳說,你這家伙不正經,殺狗太毒,遲早狗會要了你的命。
我說,劉老師,把狗放下來剝嘛。劉排說,小周,這你就不懂了,狗有七條命,放到地下,跑了怎么辦?我不相信,知道他在逗我玩,狗都斷氣了,血也流完了,還能活?劉排說,能,如果你把它放到地下,沾著地氣,明天早上起來,狗恐怕就不見了。真有這種事?我們幾個新教師都覺得新鮮,長見識了,這真是聞所未聞,狗居然有那么大的命。我曾看過一篇文章,說貓有九條命,更不簡單,比狗命還多兩條,這貓狗真是神物,能死而復生,殺死神物畢竟不是好事,有違天意,難說會遭來報應,心里隱隱有點不快。人為什么才一條命?說死就死了,多有幾條豈不更好?唉,想不通,上帝這家伙,偏心。
劉排是本地教師,他姓劉,老師們不喊他劉老師,而叫他劉排。我一般不喊他劉排,叫他劉老師,覺得叫劉排有點那個,總讓人與“牛排”聯系起來,人家比我們年紀大,不夠尊重人家。每當有人叫他劉排時,我就覺得好笑。教導處老主任說,好笑么?此“劉排”非彼“牛排”,真正的牛排是美味佳肴,而這個劉排的肉估計一點都不好吃,皮厚,燉不爛,也嚼不動。老主任幽默,我們便都看著劉排大笑。他咧咧嘴,點燃了一支煙,兀自抽著,一個個煙圈從嘴里蹦出來。老主任看著劉排說,他當過兵,而且干過排長,是儀仗隊的排長,了不得吧?老主任的話讓我們幾個新教師對劉老師肅然起敬,覺得面前這個人一下子高大起來。排長,那是軍官,腰桿上曾經別過手槍的,多威風,多厲害啊。
因他有了那個特殊的經歷,名字反而被忽略了。估計那樣叫著大概親熱吧?當然也沒有惡意,他也不反對,我們后來也叫他劉排。他性格直爽,辦事熱心,也不知什么時候練就了一套殺狗的邪門武功,動作了得,該出手時就出手,因為熟悉當地的情況,哪家有狗,是黃的還是黑的,肥的還是瘦的,他心里有一本賬。所以,一旦老師們腸子生銹了,肚子潮寡寡的時候,就說,劉排,我們湊錢給你去買條狗來打個牙祭。劉排就嘿嘿笑著,第二天,當真就拴著一條狗來了。
二
劉老師當兵時在儀仗隊里干過,又是排長,威武著呢。當初回來探親時,綠軍裝、三點紅,威武英俊,雙目有神,走路邁著軍人的方步,從村子里一過,牽引著多少大姑娘的目光。最讓他鬧心的是老人給他定下娃娃親,是鄰縣姑媽家的女兒,他一萬個不同意,理由是沒有感情,還是親戚,兩人在一起不來電。那時如果他知道近親不能通婚,理由該有多充足啊。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正與部隊駐地的一個副區長打得火熱。那個年代,解放軍是美女們的首選。當地有首山歌唱到:吃菜要吃白菜心,跟哥要跟解放軍。何況那時劉排長相貌英俊,血氣方剛,一表人才,英氣逼人,不像現在這樣邋里邋遢,提刀弄斧殺狗,一身血腥。那個美女區長告訴他,他一復員,就給他在省城聯系工作,然后結婚,不消回他那個窮得掉毛的山旮旯了。
時間一晃三年就到了,該復員了。要回家的頭天晚上,劉排與美女區長在月光下漫步。那真是一個談情說愛的夜晚啊。那晚的月光好柔和,好恬靜,好圣潔啊。月亮將輕紗般朦朧的光線傾瀉下來,樹木、小草、石凳、湖水,都在這樣的籠罩里溫潤而柔和,就連草叢里的昆蟲們也都在唱著情歌呢。劉排挽著美女區長的手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到家就很快和表妹退婚,趕回省城與她團聚。
劉排做著甜蜜的夢,擁抱著心中那個美麗的月亮,帥哥與靚妹的結合,絕對是珠聯璧合佳偶天成,沉溺在愛河里的他,一路哼著歌兒回到家里。
父親勃然大怒:退婚,你狗日忘本了?親上加親難道不好?你別打錯了主意,除非老子死了。他想單方面終止婚姻合約,卻拗不過老爹,也沒有任何道理可講,一個人跑到表妹家去向姑媽和表妹說。在農村,訂了婚,女方就是男方的人了,一旦提出退婚,女方就會被村里人看不起,認為是不是有什么“紅疤黑跡”,也就是姑娘作風不好這類事。表妹長淚滾滾,躲在一邊暗自哭泣。姑媽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陳世美,當了幾年兵,不過就是一個破排長,就不認老農民了,要是當上團長師長,尾巴還不翹到天上去?他無言以對,罵是應該的,即便被姑媽一頓暴打,心里也許會好受一些。表妹抹了一把眼淚后說,表哥既然鐵了心,要退婚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今晚在家陪陪你姑媽坐坐,明天你走,我答應你。
表妹這點小小的要求,并不過分,他不能推辭,就算不能成為夫妻,畢竟還是至親,在一晚上算啥?又不是蹲班房,上殺場,表妹善解人意,答應退婚,天大的好事,在一個月又怎樣?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就是該死的那個晚上,徹底改變了劉排的命運。
夜半時分,劉排正做著與美女區長幽會的甜蜜相思夢時,表妹悄悄摸進耳房把他的復員證、軍官證等證件悉數拿走。劉排美夢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他并沒有感覺有什么異樣,回到家里,一摸兜,糟了,才發現所有證件不翼而飛,返回去問表妹,表妹矢口否認。可憐劉排失去那些證件,工作還怎么找呢?
任何一種散開和消失都是痛苦的,他和任何一個男人一樣,需要愛的溫撫,難以抵御情感的風寒,他心中那個美麗的月亮破碎了,他羞于去見美女區長,便在家里整日郁郁寡歡,不思茶飯,或者與村里人玩玩牌混日子。那段時間,姑媽和表妹頻繁來家里走動,時常與父親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什么。
一個月后,禁不住家人和鄉親們的壓力,他與表妹結了婚。某日起床,發現復員證和軍官證就躺在自己的枕頭下面,只得暗自苦笑,命運端的是捉弄人啊。有了那些證件,他順利地在家鄉當了一名教師,與美女區長從此失去聯系。
一片樹葉,飄到哪里不好呢,偏偏飄到水里,晃蕩無根,命運無依,只得認命。復員證和軍官證關鍵時刻的丟失,仿佛就是一根繩索,把他綁到了大山里,綁到表妹的床前,命運注定了他將終生與大山為伍。
估計那個美女區長,日思夜想,望斷秋水,沒有得到英俊排長的橄欖枝,不知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啊。
我們與他開玩笑,說可惜一段美好姻緣,被小女子算計,就此斷送,令人扼腕。他嘿嘿笑著說,命運如此,不可改變。劉排人太耿直,一根腸子通到底,如果當初去表妹家時不要把證件帶在身上,放在家里;如果不要在表妹家睡那一晚上,即便睡覺時也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如果證件丟了,多個心眼,玩玩心計,不怕找不回來……
如果以上的假設都成立,那他又會是怎樣的人生軌跡啊?
但是,世上沒有那么多的“如果”,他只能坦然面對,日子還得過下去,他不能一輩子與快樂無緣。
劉排只讀過附設初中班,當了幾年兵,很多都還給了老師。那個年月,他那點文化進機關當公務員還行,當老師就有點難為他了。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復員軍人可以直接安排工作,公社分管文教的領導說他是部隊出來的,當過排長,說明政治覺悟高,調他到中學任教,成為一名中學教師。
當時教師資源緊缺,中學里就有不少中師文憑的老師。一些小學畢業的學生在家閑著,也被請去完小任課,沒辦法啊,師資緊缺,總比沒教師強。當然,那些教師難免瞎子牽瞎子,誤人子弟。現在想起來實在滑稽可笑,但在當時確實是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這也算是特殊年代的產物。
我們笑他,說你劉排是“初中教初中,老稀松”。他也不惱,只是嘿嘿地笑著。他沒辦法,只能勉強糊弄一下政治,上課吹吹牛,扯扯閑談,有時講講笑話,一節課就過去了。
周末,劉排偶爾會邀約我們幾個要好的老師去他家里玩,幫他收包谷、挖洋芋、上山砍竹葉。劉排的家在村子中間,房子與其他村民的無甚區別,墻體全是亂石砌成,房頂用竹葉覆蓋,低矮、逼窄,多數都是一間堂屋和一間耳屋,耳屋才是吃飯聊天的地方。進了堂屋,再進耳屋,耳屋光線差,一個巴掌大的小窗子蛛網密布,骯臟不已,透進幾縷微弱的光線,先要站幾分鐘,等眼睛適應了才能邁步,否則會撞著墻壁或是地上的瓶瓶罐罐。常年燒柴把墻涂上一層黑黝黝的漆,樓板上吊著的辣子、臘肉也黑黑的,煮菜的鍋也被煙熏得失去往日的顏色。豬圈就對著堂屋,一股難聞的餿味一波一波地撲進屋里,直鉆人的鼻孔,蒼蠅密布在豬食槽里,人一走攏,“嗡”的一聲飛起,黑壓壓地罩在人的頭上,如當年小日本飛臨重慶的轟炸機。豬不停地打門,有氣無力地叫著“餓呀、餓呀”。房子背后就是菜地,長著白菜、青菜、蘿卜、大蒜、萵筍、菠菜,滿園碧綠,隨吃隨采。
我們完工后,跨進屋,他那個表妹妻子就會滿臉掛著笑容給我們打來一大盆熱水洗手,遞上毛巾、肥皂,叫我們快洗洗。爾后在黑黑的桌子上端擺上煎雞蛋、蒸臘肉、炸洋芋、燉紅豆皮、炒野生菌、涼拌龍爪萊等。在當時那種條件下,也算是豐盛的了。我們看著滿桌紅紅綠綠的菜肴,不停地咽著口水,夸獎嫂子有本事,做出那么多好菜。她笑笑,也不說什么,依然忙上忙下,風風火火。
菜上齊后,她便從柜子里拿出一罐包谷散酒倒在一個個土碗里。她倒好了酒,叫大家快吃,自己則坐在一邊默默地納鞋底,時不時拿眼角瞟我們一眼。劉排端起土碗便叫大家喝,說多喝點解累。我們不過意,就喊她,嫂子,你也坐過來,來一口啊。她抿嘴一笑說,你們吃,我不餓,也不會喝酒。老劉說,別管她,喝酒是男人們的事。大家見叫不動她,便扯開喉嚨喝,大塊夾著菜吃。邊喝邊說些笑話,互相敬著喝,不一會我們便臉紅了,舌頭大了,汗也出來了,說話也無拘無束了,氣氛十分熱烈。
我邊吃飯邊看嫂子,這個看上去細眉細眼長相普普通通的文弱村姑,真人不露相,她以太極手段,四兩撥千斤,將苦惱輕輕化解,讓惆悵不再發酵,居然把牛高馬大的劉排輕輕放翻了,實在不能小覷。世有多大,心就有多憂,憂便有苦,苦則要會排解,嫂子是懂得這一點的。嫁給劉排長后,因她在家時與父親上山挖過草藥,同父親出過診,耳濡目染,打針拿藥,輸液推拿,都能鼓搗幾下子,而且像模像樣,被村里安排當了赤腳醫生,也算是有了一份謀生的本事。
也許,他和美女區長結合,算是最完美的愛情了。但是誰說得清楚呢?只能說是“也許”,世間最完美的愛情少之又少,殘酷的愛情才是真實的,生活中缺少真正的花好月圓。應該說,不能發生的愛情才是最完美的愛情,只能用記憶和夢想來設置完美愛情。
其實,選擇了一個人,就選擇了一種文化,選擇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劉排與他表妹的結合,雖然看到的是瑣瑣碎碎、油鹽醬醋,但實在,透明清澈。
吃完飯,如果還有時間,我們就會去河壩里玩一種叫“拳拳跪”的游戲,我不知道那種游戲為什么那樣叫,可能是小孩子們開始用拳頭打對方的拳頭,我們叫“拼錠錠坨”,輸了下跪,后來才改用丟石頭打。在河壩里各人拿一個石頭,將石頭丟十多米,讓別人打,打著了就贏,打不著就輸,輸了那是要懲罰的,懲罰就是把褲腳摟起,光著膝蓋跪在石坷垃上。我們說劉排當過兵,打過槍,他應該讓我們。也就是說,他打我們的石頭只準一次,我們打他的石頭可以兩次。丟石頭不是打槍,雙方有輸有贏,劉排輸了,按規定,他摟起褲子便雙膝跪在石坷垃上。估計石子硌疼了,他咧了咧嘴,沒有叫出聲來。贏了劉排,我們大笑不止,仿佛回到了童年。
三
那只黑狗被大卸八塊,放在一口大鍋里燉著,鍋里邊還放了鹽、醬油。劉排從家里帶來陳皮、附片、生姜、黨參等,一股腦兒放進鍋里,不一會,香噴噴的氣味在校園里蔓延開來。我當時想,好在是周末,沒有學生,否則,不知學生會怎么想。我們感覺不是那么冷了,好像身上已經熱乎乎的了。有人提議,狗肉還沒有燉好,堆雪人。我們全都響應,很快就在天井里堆起一個像羅漢似的雪人。雪人一堆好,有人一個雪團丟來,我脖子里涼颼颼的,骨頭也酥酥的。我們便開始互打,雪團滿天飛,一個院子里都在追逐著、喊叫著、狂歡者。
燉了幾個小時,狗肉熟了,我們一窩蜂涌進廚房,狗肉的香氣溢滿了整個空間,直往人的鼻孔里猛躥。我看著翻滾著泡沫的狗肉湯鍋,咽了兩次口水。劉排給我們一個一碗姜湯,說是先驅寒,否則,狗肉是大補,如果有點感冒,寒氣被關閉在體內,不容易好。姜湯辛辣,我們齜牙咧嘴喝了,劉排將狗肉舀了裝在兩個菜盆里,分成兩幫人,大家蹲在狗肉盆邊,開始撈肉吃。那個香啊,簡直沒法說。
劉排端來一個大海碗,倒滿了酒,喝一口,手在碗口抹一下,就往下傳,十幾個人會喝不會喝都來兩口,不就圖個熱鬧嘛。女教師們一見酒,就皺著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直叫不會,不會,辣刮刮的,燒心燒肝的。劉排豈肯輕饒,非逼著喝一點,說你們女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喝了熱乎,御寒,再吃點狗肉,來碗湯,一個冬天腳都不會僵。
我望著劉排油膩膩的嘴巴,吃狗肉能管一個冬天?怕是哄女教師們樂呵吧。姑且存疑。不過,大家也不去辯駁,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女教師們被逼不過,又怕劉排說的不喝就灌,便像模像樣接過土碗在嘴皮上抿一下,算是應付過去了,男教師們看著女教師們“作弊”也不去揭穿,依然嘻嘻哈哈,說女同胞還是可以喝嘛,半斤怕也不會醉。
有時候,人們喜歡把過去的日子翻出來,晾在太陽下,曬出一些塵霧。興致高的時候,老師們就叫劉排講講他的那段戀愛故事,他也不推辭,便吹起他當初與美女區長在河邊看鳥,山頂上看月,柳林里擁抱,電影院里親熱的故事。人們總是對不了解不確定的東西,抱有過分的好奇心理,幾個男教師追問是否親過嘴,摸過乳房,上過床。每當問到這個話題時,劉排幾個“哈哈”搪塞過去,惹得大家笑聲不斷,女教師們揉著肚子直叫“哎喲”。
狗肉吃完了,滿滿的一大鍋湯被喝個精光,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我看著吃肉的人熱量充足,滿臉放光,心胸激蕩,耳聰目明,心里也激蕩起來,說太好吃了,還有沒有啊?劉排舔著油膩膩的嘴巴說,小周,隔幾天我帶你去打狗,不要怕哈!我說,不怕,有你劉排,我怕個鳥。劉排哈哈大笑,說,這就對了,有我呢。我們都笑了,特殊年代人的肚皮像個口袋,真能裝啊。如果再有半鍋湯,恐怕也會喝光的。
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生活十分枯燥,物質緊張,副食品都是憑票供應,即便有錢也買不著肉吃,能吃上一頓狗肉,那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有句話說得好,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當時,鄉政府(那時叫公社)也喜歡吃狗肉,劉排一旦聽到消息,就帶著我們就往鄉上趕。吃當然不是白吃,更不打白條,那叫“桌子上開花”,也就是交現錢。有20個人,舀20碗,湯都不剩一滴,吃完后,20個人來平均攤錢。交錢,走人。
那樣好,不欠人情,干部職工,男人女人,端起碗吃肉,放下碗掏錢,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當時,學校老主任養了一條黃色的土狗,那是一只幸福無比的狗,師生吃剩的飯菜都往狗食盆里倒,黃狗衣食無憂,養得油光水滑,膘肥體壯。每回見著老主任從外邊回來,必然搖頭擺尾上前迎接,不親個夠不罷休,人與狗情未了。某一日,老主任說,好長時間沒吃到肉了,劉排,你把狗殺了吧。劉排眼睛瞪得圓圓的:你舍得?老主任說,人要補充營養,嘴里快饞出鳥來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們也舍不得,劉排更舍不得,那狗是他向人家要來的,是他看著一個貓那么大的狗崽一天天長成一條大狗的。那狗不僅與老主任親熱,也和大家親熱,見著我們從外邊回來都跳前跳后親熱。如果有老師工作不順心,煩了的時候,對過來親熱的狗狠狠訓斥幾句,那狗就會如做錯了事的孩子,乖乖地蹲在一邊低著頭,不敢看人。我們和狗朝夕相處,從它身上感受到了動物的忠誠和熱情,誰要是打狗的歪主意,無疑是殘忍的,不狗道的。想到這些,我們都動了惻隱之心,何忍食狗,勸老主任慈悲為懷,刀下留狗,不吃也罷。可老主任態度強硬,殺狗之心不可動搖,遺憾的是肚子不爭氣啊。
殺狗那天,老主任打早就躲了出去,不忍心看著心愛至誠的伙伴吃劉排那惡狠狠的一刀。
可憐的黃狗那天早就被拴住了,逃命已是枉然,在拉它到后花園時,它沒有踢咬,沒有狂吠,它看著大家,又看看劉排,眼淚盈眶,它的聰慧使它預知了自己悲慘的結局。
后來離開那所山區中學,調進城里來工作,基本吃不到狗肉了。再說,大家都認為狗是人類最忠實的伙伴,怎么忍心宰殺。據說,做生意的、做官的、開車的、出差的,都有忌諱,講個吉利,不吃狗肉。所以,現在,街上的狗肉館越來越少,即便是冬至那天,多數吃狗肉的人都改為吃羊肉了。
當地的一個老師告訴我,劉排自從殺了老主任那條黃狗后,經常做噩夢,一夜無夢的日子已經很少,夢里一群惡狗在追他,其中追得最兇的是老主任家的那條大黃狗,他左奔右突,窮途末路,始終擺脫不了黃狗的窮追猛咬,醒來一頭大汗,連呼“罪孽深重”。他本來是不信邪的一個漢子,何況夢境純屬子虛烏有,不必過真。但他從此心里惶惶,說話也神神道道,見狗避之,聞狗抖之,不再動刀殺狗,“改邪歸正”了。
我們這一代人,生活在歷史變遷的接壤處,對于父輩,我們沒有他們那些苦難和陰影,我們不曾有過兵荒馬亂背井離鄉的經歷,但卻見聞了“打砸搶”和經濟蕭條的歲月。作為教書匠,除了書本紙筆,別無長物,亦無所長,認定一棵樹,就把自己吊上去,管他春夏與秋冬。以前那些寒冷的日子,有劉排把那些快樂的日子拉長,他像一只熱乎乎的巴掌,撫摸得我們身上暖暖的,讓我們分享冷雨凄風中的喜悅。現在回想起來仍然很有意思:屋外冰天雪地冷風嗖嗖,屋內炭火熊熊,酒杯碰得嘎嘎響,狗肉噴噴香,生活再苦也感到溫暖了。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