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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記

2015-04-02 01:06:56岳山
昭通文學 2014年2期

岳山

我初中三年學習成績一直保持在年級第一名,頭頂“昭通地區三好學生”桂冠,在老師、家長和同學心目中,考個省外重點職業學校已經是十拿九穩、鐵板釘釘的事兒,可畢業時居然以一分半之差十分神奇地名落孫山了,連地區內一般中專的大門都無法向我敞開。

面對恩師的質疑、親戚朋友的遺憾、左鄰右舍的不解、同學的冷嘲熱諷,瞅著父親空洞茫然的眼神,聽見母親令人心碎的聲聲嘆息,尤其是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平時成績一直跟我進行龜兔賽跑,經常扎著堆兒向我取經問道的同學們,一個個拿著省外某某重點中專的錄取通知書,在我面前晃動成鮮艷得十分刺眼的勝利者的旗幟,我差點和老屋里明目張膽地竄出竄進的幾只碩鼠,分吃我媽媽買來的兩包“最后的晚餐”,和它們“殊途同歸”了。

一個烈日炎炎的正午,趁母親和哥哥姐姐外出干活,病榻上的父親短暫沉睡,我把母親藏在一個篾篼里的老鼠藥取出一包,準備到廚房里舀一碗冷水一口沖下去。剛要用顫抖的手把那個小小的紙包撕開,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家老屋背后呼叫我的小名:“岳老三!岳老三!”我應了一聲,急忙把紙包放進褲兜里,一陣小跑來到老屋后,原來是同村一個比我大十來歲,皮膚黑得像一個非洲人和印第安人的后代,經常染一頭藏青色的頭發,真名叫姜守國,但背地里被鄉親們稱為“金絲猴”的青年。這青年沒有讀過幾天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畫,但聽說已經在廣州打了四五年的工,掙了不少錢,兩年前就率先將他家兩排茅草房換成青瓦房了。這家伙過去說話口張得可以讓人看見他胃里沒有消化的東西了仍舊半天憋不出兩個字來,人也憨憨的,有時候感覺他還有點弱智。可這些年在外邊闖蕩,好像長了不少見識和本事,嘴皮子變得出奇地利索,腦袋瓜子也比較靈光了,兩年前還騙回一個南方某大城市的漂亮女孩子。后來因為我們那地方地處金沙江邊,到處陡峭得連猴子都一不小心就會摔個半身不遂,那、r頭實在在不慣,一天叫“金絲猴”背著她到鄉街子上趕集,就再也沒有回我們那個村莊了。

“金絲猴”笑盈盈地告訴我,說他這次回家給他爺爺奶奶修墳,忽然聽父母說起我沒有考起學校的事兒,便想約我一起去廣州找點事情做,給他打打下手。見我還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賭咒發誓地說:“你怕我拉你去販毒,還是怕我把你哄去賣了打白酒喝?哪個龜兒子買你這樣細皮嫩肉的白臉書生?你放心,找不到大錢我就干脆撒泡尿在牛腳跡窩窩里把自己淹死算了!”

聽他說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詞,我頓時有些動心了,“最后的晚餐”那事兒也立刻被拋在了腦后。于是,我又輕手輕腳地潛回家中,扯了一頁空著的作業本胡亂寫了一段話:“爸爸媽媽,我和姜守國外出打工去了,你們別為我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早晚我會混出個人樣的。等掙了錢我就寄回來給爸爸治病!”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父親的煙斗壓在飯桌上,揣上二十元錢,當天下午就和金絲猴步行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縣城,他掏錢買了兩張汽車票,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上了開往昆明的客車。在昆明逗留了半天,他又買了兩張火車票,說是去廣州的,但他神神秘秘地把票放進褲兜里,說我沒有坐過火車,不知道怎么檢票,到時候他一手幫我辦妥,我只管上車就行。

上火車后,我才想起問金絲猴:“哥哥,你到底在那邊做啥子大生意啊?”他像個諜戰片中的“地下工作者”那樣,猶豫了幾秒鐘后,神秘兮兮地把嘴湊近我的耳朵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個嘛……反正是相當賺錢的工作……到了柳州你就知道了——喔,不是柳州是廣州!”看著他十分詭譎甚至有些奸詐的表情,加上前言不搭后語,我開始泛起狐疑來。但轉念又想,這同在一個村,平時吃飯都聽得見碗筷響,還沾親帶故的,人家怕不至于害我,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慮了。由于一路奔波,加之身心遭受了這難以承受的摧殘,實在困乏得不得了,上車沒多久我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甚至開始做起美夢來——夢見我正和幾百名穿戴整齊、技術精湛嫻熟、行為干脆利落的工人,在一家寬敞明亮、氣派豪華的工廠里上班,廠里的機器設備還“咣當咣當”地響個不停,一個胖乎乎的、笑容慈祥得像一尊佛的老板,正把一大捆紅朗朗的人民幣往每個工人的手里塞……

忽然,一陣吵鬧和哭喊聲把我的美夢拋到了九霄云外。我睜開眼睛,見一個穿得花枝招展,長得端莊秀麗的大姐正蹲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一只手不停地抹眼淚,一聲天一聲娘的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旁邊站著兩個男的,一邊齜牙咧嘴地笑,一邊在和周圍的人辯解著,做出一副十分無辜、簡直比竇娥還冤的樣子。我見狀從床上一轱轆翻爬起來,就要沖過去問個究竟,被金絲猴生拉活扯地拽回來。我又猛然一個橫拐子把金絲猴甩了倒退兩步,一個趔趄“咣當”一聲狠狠地砸在地上,我一個箭步沖到兩個男人面前,大聲質問那兩個家伙到底做了什么。那兩個男的先是被我的驚人之舉嚇懵了,像兩尊泥菩薩樣呆立在那兒,半晌沒有反應過來。那個女人呢?見有人沖出來為自己鳴不平,便放聲痛哭起來,邊哭邊指自己的胸,說那兩個男人故意把半截燃燒得緋紅的煙頭放進她的領口,燒得她那個地方火辣辣地鉆心地疼……女人還在那里大聲列數著兩人的罪狀,忽然“嘭”的一聲,我后腦勺重重地挨了一悶拳,被打得天旋地轉,向后退了幾步后重重地栽倒在地上,砸得我空殼殼脆響,眼前不停地冒金星。見那兩個家伙還要上來踢我,金絲猴趕緊雙手抱拳邊作揖邊求饒道:“兩位大哥……兩位大爺,請高抬貴手,我弟弟他年少無知,由我來教訓他,用不著兩位大爺親自動手,臟了兩位的手洗不干凈就麻煩了!”金絲猴話音未落便唰地轉身,啪啪啪啪一連扇了我幾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我臉上頓時像被刺麻蟄過又澆上辣椒水般火辣辣的疼。然后他又故意扯開嗓子大聲呵斥到:“小牛犢子,你敢在老虎面前翹尾巴,不怕老虎把你連骨頭都吞掉嘎?”然后又走到兩個人跟前說:“兩位大爺,如果不小心燙著這位姐姐了,建議給人家道個歉,給點毛毛錢,讓她下車自己去看看,大家都是在外掙口飯吃,有錢難買一身安嘛二位說是不是?”說畢,惡狠狠地從地上一把拽起正齜牙咧嘴地想和他理論的我,跌跌撞撞地拖進兩節車廂之間的廁所,氣呼呼地說:“我的小祖宗,站起來都還摸不到人家的雞巴,你猴子想日大象嘎?你不要命我還沒有活夠嘛!你給老子添什么亂?還想不想找大錢?”

看著他罵罵咧咧地離去的身影,我雖然又痛又氣又惱,卻始終沒有哭出聲來。我開始懷疑這位要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恩人,跟那兩個畜生穿的是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出氣,對他“帶我出去找大錢”的動機產生了強烈的質疑。那種時刻真想撞破車窗,縱身跳下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般在漆黑的夜里一路狂奔的火車,憤憤地返回那個小村莊。可伸出顫抖的手捏捏兜里的錢,在昆明火車站招呼金絲猴兄喝了一碗米線,又給他買了兩包香煙,只剩下四塊多看包包了,根本無法買車票回去。再說,根本看不清楚車子當時是行進在荒郊野嶺還是城鎮平原,又擔心前腳一跨出車門就被野獸吃掉。想到這些,心里緊張得一陣抽搐。一瘸一拐地回到他身邊,十分不服氣地和他爭執了幾句后,無可奈何地服軟認錯了,并承諾再也不給他惹事添麻煩后,繼續躺在窄得無法翻身的臥鋪上,向著傳說中很好找錢的目的地進發。實在疼痛難忍了,就待火車呼嘯著鉆進隧道,光線忽然暗了下來,才偷偷地擦拭著奪眶而出的淚水,見到光亮又把臉扭在一邊,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會兒,渾身又痛又乏的我稀里糊涂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一個響亮的聲音喊道:“快起來,火車到站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地爬起來,仍舊一瘸一拐的緊貼著他的屁股下了火車。天已經大亮了,火車車廂的兩道門,像一頭饑餓的怪獸,前后兩張大嘴不停地吞吐著那些或三兩成群、或拖娃帶仔、或形單影只,像漫無目的地在秋日早晨和煦暖陽中嚶嚶嗡嗡到處亂撞的蒼蠅的人群,還有那些大包小包的行囊,以及人們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和幻想。

忽然,“柳州站”三個醒目的大字闖進我的眼簾,我一下子就懵了,嘴里嘀咕到:“是不是上錯火車了?”已經走出去兩丈多遠的金絲猴,回頭見我像一根半截被栽進水泥地里的木樁,一動不動地插在那里,大聲喝道:“你生根在那里了嗎?快走啊!”我大聲問道:“你不是說去廣州嗎?怎么坐到啥子柳州來了?”他先是一愣,幾秒鐘后又笑得讓人毛骨悚然地走過來吞吞吐吐地說:“喔!……是……是這樣的,我有一批貨需要在這里接手后順便轉運到廣州去,我們要先在這里下車,過兩天貨到手就去廣州。”我見他一邊說,臉上的肌肉一邊不自覺地抽搐和抖動著,目光也比較閃爍,總是不正面看著我,加之過去曾偶爾聽村里人說他在外邊不走正道,沒干正經事,掙的錢不干凈。我開始覺得這里邊一定有鬼,心一下子就提到脖子眼來,仍舊木在那兒,不想再跟他走了。可他像老鷹捉小雞一樣,過來一把拽起我的衣領就往出站口拖。

出了站,他到旁邊的“川妹子小吃店”里買了五個包子,自己一嘴一個,咽喉包包上下活動幾下就吞掉四個,剩下一個還很饞地看了看后塞到我手里說到:“來吧,餓了就先吃點早點,我先去郵政所搖個電話催催送貨的人。”金絲猴剛要轉身離去,又猶豫了一會兒,從兜里掏出五十元錢塞在我的上衣口袋里,說到:“給你點零花錢,如果送貨的人還沒有到,我就去十多公里外的一個小鎮去看看。你餓了就自己買點東西吃!”還沒有等我開口說話,他已邁開流星步,眨眼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金絲猴“消失”后,我就圍著柳州火車站,在半徑不超過三百米的范圍內打轉轉,一方面是想讓一個人的時光過得盡可能地快些;另一方面呢,主要是想趁機找個零工做做,萬一他真把我甩了我也好自謀生路。不管怎么說,雖然這害人之心我沒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無啊。

由于擔心他回來找不到我,我每半個小時左右又轉回原地,向他離去的方向不停地張望。直到太陽從火車站的樓翼上翻過去,北往南來不斷像電影里的快鏡頭一樣閃動的人影漸漸模糊,又在浮光幻影中一下子清晰起來,這金絲猴仍舊沒有現身。我心里開始一陣緊過一陣地慌亂起來。但我還是一直站在那兒等到晚上十點左右。實在困乏了,又到“川妹子小吃店”買了兩個包子和一瓶礦泉水,一嘴一個狼吞虎咽地弄下去,雖然腹中仍舊空空如也,但還必須節約,以防萬一。然后又逐一到附近的賓館問價格,最后找了一家名為“龍城人家”的小旅館,花了五元錢開了一間房住了下來。

第一次一個人離家這么遠,又沒有跟父母商量一下就擅自出走,加之路上又遭一頓毒打,還被金絲猴丟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是禍是福命運和前途尚無法占卜,我像一個爹死娘嫁人三親不認六戚不收的棄嬰,第一次感到無比的孤獨無助,一頭鉆進小旅店有些汗臭的被窩里,用被子把頭裹得嚴嚴實實的,嗚嗚嗚地哭泣起來。直到老板娘敲門提開水進來,才戛然止住哭聲擦干眼淚強裝笑臉,但還是被女主人發現了。這位女人是個熱心腸的主兒,她見狀打破沙鍋問到底地硬是要淘出個究竟。見老板娘情真意切的樣子,心里本身就很憋屈的我,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女主人公,一五一十地把發生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般,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向一個陌生女人傾訴。老板娘聽后向我豎起大拇指說:“小弟弟還挺仗義的!有句話叫什么來著?英雄出少年!”頓了頓又說:“沒事,人生哪個不磕磕碰碰的?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我當初還不是差兩分沒有考上,十七八歲就從農村來柳州打工,后邊才開了這家小店,現在日子也還勉強過得。相信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混出點名堂來的。”

老板娘用肥碩柔軟的手拍了拍我瘦削如柴的肩膀,又安慰幾句后退出了房間。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像一個在外流浪已久的孩子忽然在茫茫人海中見到自己的母親那樣,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又躺在床上低泣了一會兒,因為實在困乏難忍,沒多大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清晨睜開惺忪的睡眼,溫暖如春的陽光從窗戶里投射到小屋白花花的墻壁上。我立即翻爬起來,輕輕摸摸疼痛得像快要爆炸的后腦勺,暈乎乎的,倒點水抹了一把臉,急匆匆地來到車站門口同金絲猴分手的地方,像一尊雕塑矗立在來來往往奔流不息的人流中,目光追隨著那些不斷快速滑過的身影,每當瞅見頭發染成藏青色的人影,都會把眼睛瞪得像一個嚴重的甲亢患者那樣,剛欲張嘴大聲呼喊,卻又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忽然靈機一動,去“川妹子小吃店”打聽金絲猴是否來過。那個一口成都方言,長得很漂亮的姐姐見到我就說:“哎呀,瓜娃子你跑哪兒去了?你哥哥昨晚來這里找你兩趟,等半天沒你娃的影子,急得他娃像只猴子一樣不停地在我這店里打轉轉兒,把老娘的頭都轉暈了!”

聽見金絲猴終于現身,我欣喜若狂,急不可待地追問:“姐姐,你快告訴我,我哥又去哪兒了?”“哎呀,他一個大活人,腳就長在他娃身上,幾個瓜娃子經常來我這店里塞肚子,但都像幾個特務樣整天神秘兮兮、神出鬼沒的,他們去哪兒了鬼才曉得喔!老娘連自己生意都忙不過來,才沒那份閑工夫、也不耐煩管幾個龜兒子的事情!”“喔,對了,他叫我看見你給你說一聲,今晚天擦黑時喊你在這里等他!”正當我高興得躡手躡腳地在那位姐姐面前轉圈兒時,她把嘴貼在我耳朵上神神秘秘地輕聲說道:“小弟弟,我看你哥哥他們那神經兮兮的鬼樣子,怕是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喔!好像警察已經盯上他們好久了,還到我這店里問了好幾次。看你還是個嫩苔苔兒,又長得眉清目秀的,你不要被幾個幺兒禍害掉喔!”

聽她這么一說,我像被一陣刺骨的寒風灌進每一個毛孔,接二連三地打了幾個寒顫。回想起昔日村里鄉親們的那些閑言碎語,還有這些天來他神出鬼沒的一些舉動,一種要出事、出大事的不祥之兆開始縈繞在我的心頭,我十分緊張和害怕起來。那位姐姐看我樣子有些可憐,便從蒸籠里抓起一個包子塞在我手里說到:“哎呀,小弟弟,我就這么一說就把你嚇得快尿褲襠,興許瓜娃子些也沒那么壞!”

我像一個輕飄飄的稻草人,一搖一晃地飄回“龍城人家”。胖乎乎的老板娘正在門口漱口,見我沒精打采的樣子,來不及清理掉口圈上的白沫就問道:“小兄弟,一大早就出去干什么了?怎么像丟了魂兒一樣半死不活的?發生什么事情了?”聽我支支吾吾地重述了那位姐姐的話說,老板娘安慰道:“怕不會有什么事吧?要不你干脆就在我這里住兩天,萬一有什么事你告訴姐姐一聲,我也好幫你拿個主意。”我十分感激地點點頭,謝過老板娘后迅速回到房間把門反鎖嚴實了,便躺在床上開始揣測著金絲猴可能正在偷偷摸摸干著的壞事——拐賣婦女兒童?好像家鄉父老沒有提及這檔子事,再說,如真是這樣,那村里怎么沒有小孩莫名其妙地失蹤呢?要么是偷盜?或者是販毒?——這個很有可能,用在學校時偶爾在報刊雜志上讀到過這樣的案例來對照分析,還真有幾分相似之處……這時,聽見老板娘在門外喊到:“小兄弟,快起來吃飯了,就跟我們隨便吃點!”我迅速打開門,說已經在小吃店買了兩個包子過了早,還不想吃。連聲謝過老板娘后,又把門關上繼續“追蹤”金絲猴的行蹤。

兩分鐘后又有人來敲門。剛打開門,一陣十分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老板娘正端起一大斗碗熱騰騰的飯菜笑盈盈地走進來。我正欲問多少錢,把手伸進褲兜里掏錢時,老板娘唰地收緊笑容厲聲說道:“哪個要你的錢?我還差你那幾文碎花銀子花不是?趕快趁熱吃!”老板娘把飯菜遞在我手里后,迅速帶上房門退了出去。我確實早就餓得胃都鉆心地疼了,老板娘的高跟鞋還在樓道里清晰可聽時,我便急不可待地端起熱騰騰的、香噴噴的飯菜狼吞虎咽起來。我第一次吃到這么豐盛這么美味的大餐,有傳說中的魚,還有香腸,炸排骨、炒豬肝……扒光那碗飯,我忽然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身陷囫圇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才有親人來探望,并嘗到了母親親手做的飯菜那樣,感動得熱淚盈眶。

把碗筷送給老板娘后,我又來到“川妹子小吃店”門口等。可直到天色已經麻麻黑,金絲猴仍舊連個鬼影都沒有。這時肚子又餓得清口水牽線地淌,叫小吃店老板娘下了一碗一元錢的面條,嘴一張就倒進胃里后,又站在門口等了兩個多小時。

我實在有些絕望了,正罵罵咧咧地剛準備邁開大步悻悻離去,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嚷到:“岳老三,叫你在這里等你一天偏要瞎跑日跑的,你認為我一天沒得球事干,專門圍著你轉嘎?”我循著聲音望去,見金絲猴手里提個黑皮包急匆匆地朝小吃店這邊走來。身后還跟著兩個陌生男人,其中一個約四十來歲,額頭有一條一寸多長的疤痕,一只眼睛有點蘿卜花,一身西裝革履,也是滿口四川話的男人還隔兩丈多遠就大聲嚷到:“幺妹兒,趕快炒幾個菜,你哥我他媽三天沒有伸伸展展地吃一頓飽飯了,更不要說他媽思個干球的淫欲了!”說完,幾人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金絲猴把我拉到他旁邊坐下后,畢恭畢敬地向蘿卜花介紹到:“強哥,這就是我帶來的那個小弟。你放心,這小子還是很乖很聽話的!”然后又轉過臉來,先指著蘿卜花厲聲說到:“老三,這個是我的老板強哥,這幾年來我完全靠他一手栽培才有今天的一口飯吃,以后我們都要乖乖地聽他的話才會有錢錢花”。然后又指著另一個約二十出頭的瘦高個兒說:“這是項平,你叫他平哥就行。”我剛要點頭感謝眼前這位金絲猴口中崇拜得像神一樣的恩人,他已伸出一雙碩大有力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因為受過重擊,他這一拍我又是一陣鉆心地疼,但為了不讓他問及之前的遭遇,便咬著牙關僵硬地微笑著),又使勁地捏了一下我的腮幫子,面目有些猙獰地說到:“聽姜黑炭說你是個秀才,沒有考上中專所以想出來跑跑江湖長點見識,是這樣嗎小弟弟?”我先是輕輕地搖了一下頭,見金絲猴用一雙快要噴出鮮血、竄出火苗的眼睛瞪著我,我又拼命地點頭。金絲猴“嗯”了一聲后繼續說:“這就對了嘛!以后就跟強哥好好地干,包你從此脫離苦海,吃香的喝辣的,想要什么它就來什么,再過兩年娶個有點模樣的媳婦回去,讓同村的那些單身漢些羨慕羨慕!”

正說著,菜飯已擺滿一桌子。金絲猴先給那兩人各盛一碗飯后,叫老板娘拿來一個稍微大點的碗,往里面盛些飯夾點菜后,叫我端在半邊去吃,他們要商量些事情。不知怎么的,我總感覺幾個人都像防賊一樣小心翼翼地防著我,時不時地用一些很難聽懂的話語十分嚴肅認真地討論著似乎很重大的事情,偶爾金絲猴提及什么“提貨”、“下家”、“樁腳”之類的話,蘿卜花就會干咳兩聲,再無法阻止金絲猴的話語,就用腳狠狠地踢一下金絲猴的腳腿子。反正我總覺得里面有鬼,不會太簡單。

吃完飯后,三人帶著我坐上一輛黑色的皮卡車,朝一條窄得剛好卡得住四個輪子,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開到約四五公里外路邊一棟兩層樓的小平房,徑直走上二樓的一間屋子。打開門,里面還有三四個男人,其中一個正在把兩袋像食鹽一樣的東西塞進一個帆布包包。見我們進來,屋里的幾個人十分警覺地掃了我一眼,蘿卜花似乎領會了幾人的意思,說到:“沒事,這是姜黑炭的弟弟。”這時,金絲猴給我說:“老三,要不你去樓下看著車子,強哥有很多東西在車上,擔心被人撬開車門拿走。”邊說邊急不可待地把我往外推搡。看著我下了樓到了車跟前他才退回去關好門。我感覺十分奇怪,便輕手輕腳地摸上樓,用一只耳朵貼在門上,便聽見里面吵吵嚷嚷的,但每個人說的話都很清楚。我聽見蘿卜花說:“我看你帶來那個嫩苔苔恐怕不安全,不是說在火車上還行俠仗義嗎?我看他人雖小,可不一定是一盞省油的燈,不要整一只鈴鐺戴在脖子上,這樣掩耳盜鈴,早遲點被這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把你幾爺仔的老命當白菜賣掉都有可能!”“強哥,這小子剛從學校出來,單純得吃屎都還不曉得臭,怕沒有這樣知事吧?”“強哥,我看為了保險起見,干脆把他一繩子勒了丟球在山里去!”“我看這樣不妥,這小子我帶走時村里有人看見,如果要了他的小命,我以后回去沒法向人家父母交代!再說,還不是強哥你說要再找幾個小弟打打幫手,還要就像這樣連屁都認不得臭的嫩貨色嗎?要是大哥你確實不放心,那干脆交給我來處理吧。”“嗯,那你看著辦吧!反正不能留后患!”

聽了這些,我緊張得一陣眩暈,兩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但情急之下,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便立刻鎮定下來,迅速摸到車子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強忍住差點噴涌而出的淚水。幸好聽金絲猴的意思,他們也許不會置我于死地,我便立即思考如何脫身的辦法。

這時門開了,原先屋里的那幾個,把金絲猴他們幾個送到門口,又迅速回到屋里關上門。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等蘿卜花把車子發動后,便故意問金絲猴:“姜哥,我們還去廣州嗎?什么時候去啊?”金絲猴猶豫了一下說到:“這……這個嘛!當然要去,但估計還要幾天。要不這樣吧,我明天先買張火車票送你上車去廣州,我們隔壁坪子村一個叫黃平的在廣州一家服裝廠當小老板,你先去他那里找點事做,到時就說是姜黑炭叫你去找他的,他就會收留你,過幾天把這邊的事情辦完了我就過來。”我故作十分不舍地裝著哭腔說:“姜哥,是你把我帶出來的,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叫我做啥子都要得,我會聽你的話的!”前排的蘿卜花扭過頭來有些不耐煩地說:“小東西,跟著我們吃屁嗎!老子這幾天又沒有吃炒干黃豆下鹽菜,放不出來嘛!反正過一陣子我們都要去廣州,是不是離開姜黑炭你就活不了?”

正說著話,車子已經來到離火車站正門幾十米遠的地方,蘿卜花一腳剎車停在路邊。金絲猴說:“你還是去那家小旅店先住下來,我這就去買張明天的票,你明早上十點左右來拿票,我送你上火車。”我假裝很高興地應了一聲,就下了車,扯直鉆進小胡同。然后又潛回胡同口借著朦朦朧朧的街燈觀察,幾人見我沒有了蹤影,黑色皮卡急忙掉了一個頭,很快就從另一條路上駛進了茫茫夜色深處。

我沒有再回“龍城人家”,而是直接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凌晨一點半開往長沙的票,又徑直到柳州火車站派出所,把所見所聞向正在值班的兩名干警報告。兩名干警詢問了一些情況并簡單向所長報告后,其中一名干警帶著我到火車站旁邊另一家現在已記不清名字的小旅館開了一間房,要我好好睡覺,第二天一大早他們所長還要向我了解一些詳細情況。然后又十分嚴肅地說,為了保護我的安全,最近幾天絕對不能到處亂跑。然后又和旅店的老板小聲嘀咕幾句就離去了。為了能夠迅速脫身,我認認真真地洗了個熱水澡,然后躺在床上裝腔作勢地扯起輕微的鋪鼾,老板輕手輕腳地來到窗前“偵察”了一會兒,確認我已經睡了,便放心地回屋子睡大覺去了。我估摸著離上車只有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了,便輕手輕腳的,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旅店,排隊檢票后,懷著既因為馬上脫險的釋然和前途命運無法占卜的憂傷,沿著梯子登上了從柳州到另一座陌生城市的列車。

那一夜,我因擔心坐過了終點站,一直豎起耳朵聽標準的普通話不斷地報站名,見到乘務員過來,就不厭其煩地追問到:

“姐姐,請問快到長沙了嗎?”問得人家都實在不耐煩回答了,就惡狠狠地拋下一句:“到時候會提醒你,你豎起耳朵聽就是!”

第二天早上八點左右,那列因實在擁擠而嚴重反胃的列車,終于把我和那些南腔北調的人們一口吐在蒙蒙細雨中極目一片昏暗的火車站,拖著沉重如鉛的雙腿,像數學老師手里的圓規,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漫無目的地畫著不規則的弧線。回想起短短幾天發生的一些既滑稽可笑又驚心動魄的事情,我內心五味雜陳、喜憂參半:因中考被命運開了一個極不公平的玩笑,又被原本在心中視為救命恩人的金絲猴從死神手里把小命奪回來,然后又差一點被這位閻王爺送進鬼門關,現在終于得以死里逃生,感到無比的慶幸、暗自竊喜,又想到我因考試受挫情緒糟糕到了極點,父母已經非常擔心我想不開走上絕路,終日惶惶不安,這次沒有當面和父母商量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實在擔心臥病在床的父親因過度擔心一口氣上不來,而憂心忡忡,不知所措。尤其是想到從來沒有獨自在外邊闖蕩過,雖然已經十六歲了,在紛繁復雜的社會中有點辨別能力和自我防范意識了,但從幾天來發生的一些事情看,我確實還比較稚嫩,面對江湖的險惡和人心的黑暗,無法獨自生存。但轉念一想,如果就此打道回去,更是成了老師同學和鄉親父老的笑談。我便暗下決心,一定要盡快找到一份事情做,掙到工資后全部給父母寄回去,順便寫信告訴他們我很好,讓他們不用再為我擔驚受怕。

兩天后,我終于在長沙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家牛奶店里幫人賣牛奶,待遇是每月八十元的工資和一日三餐全免費。老板姓秦,是一個貨車司機,幾乎都在外邊跑,我在那里的兩個月左右壓根就沒有見過他。老板娘叫黃翠萍,大概四十歲不到點,人長得很端莊,穿戴也很貴氣,就是脾氣不好,心眼兒小。家中還有一個正在讀小學二年級的小姑娘,喚名秦婭,長得滿機靈可愛。剛開始上班那段時間,興許是看我比較勤奮,嘴又甜,整天黃姐黃姐喚個不停,老板娘因微微發胖有點紅花水色、十分圓潤的臉,整天笑盈盈的,像極了西游記里的觀音菩薩,讓人倍感親近。可由于我正處在每晚睡熟了都能聽見自己骨骼拔節的聲音的年齡,飯量尤其是肉的消耗量,讓“菩薩”的臉上慢慢由晴轉陰,并陰陽怪氣、繞山繞水、指桑罵槐地說:“小兄弟,你趕快又去幫我扛一袋米回來。不知咋地,平時這一袋米能吃個一年半載的,可最近這段時間十天半月就看見口袋空掉了!”真是豬尿包打人,雖然不疼但卻氣死人。我強壓住心中的怒火說到:“黃姐對不起,我們農村人吃飯脹得,以后我少吃點就是了。”老板娘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頓了一會兒說到:“哎呀小兄弟,姐姐不是這個意思,這人嘛肯定是要吃飯的,不吃他會死掉的喔!”我雖然聽見很別扭,但為了趕快掙點錢給父母寄回去,再說這第一個月的工資還在老板娘的褲兜里,我只好捂住鼻子吃臭屁,硬著頭皮忍氣吞聲地,像餓老鴰等瘦狗死那樣,起早貪黑地幫她守著那個門面。

好不容易才數著天數熬到第二個月,一次性領了一百六十元的工資。當晚我就給父母寫了一封信。信中寫到:“敬愛的爸爸、媽媽:請原諒兒子的不孝,我知道兒子這樣不辭而別,你們一定急壞了!你們放心,我現在湖南長沙一家很大很大的商城當售貨員,工作很輕松,每個月還有兩百多元的工資,老板待我也很好,一天還免費提供三頓飯。這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等我掙了很多錢,就帶你們到這里走走看看,并在這里把爸爸的病治好掉。我也想開了,其實讀書考起學校的目的也是希望有碗飯吃,這考不起學校在外打工也能掙錢養活自己。況且現在家里根本沒錢供我繼續讀書,我提前進入社會還可以減輕一些家庭負擔……”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郵政局,把一百二十元錢和信一起寄回去,然后就日日等夜夜盼。

大概等了半個月左右,終于收到了父親的回信。像在邊關征戰數年的士兵,忽然收到價抵萬金的家書那樣,急不可待地關上小店的門,雙手顫抖著撕開信封逐字逐句地讀起來:“老三,自從你不聲不響地離開家后,擔心你因為沒有考好想不開出啥子事,你媽和我急得哭,加上聽說姜家那個報應兒子在外盡干些歪門邪道的事情,你還是個知東不知西的嫩苔苔,我們很擔心你被他帶壞掉,走上犯罪道路。你現在還是讀書學知識長本事的年齡,幾個弟兄姊妹中只有你看起來還成點器,就是大城市到處有錢讓你去撿,都趕快回來再去學校補一年,一定能考起一所像樣的學校……”看到這里,淚水嘀嗒嘀嗒地掉到信紙上,幾行字瞬間就變得模糊了,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立刻飛回日思夜想但只有夢里能見的父母身邊。

忽然,有人嘭嘭嘭地使勁拍打小店的木門。我迅速擦干眼淚,剛急匆匆地把門虛開一條縫,一陣十分刺耳的罵聲劈頭蓋臉地噴過來:“你這個小兔崽子,大白天的把門關起整啥子?老娘這一天幾十塊錢的損失你賠得起嗎?”我急忙點頭哈腰地道歉,并承諾以后再也不敢了,老板娘才氣呼呼地把雙手在肥闊的后背架個威風凜凜的十字架,罵罵咧咧地離開了。當初心目中的那個菩薩,一下子變成了閻王爺的老母,面目猙獰恐怖。

當晚我就給父母回信,說我已經沒有跟姜家兒子在一起了,在外一定會小心照顧好自己,叫他們不要為我操心,等過了半年左右如果找不到錢我就回學校補習。

為了工作能夠暫時穩定,更為了能夠按時給父母寄點錢回去,我每天幾乎都看著那個王母娘娘的豬尿泡臉,忍氣吞聲、沒日沒夜地忙碌著,艱難地熬過了半個月左右相對平靜的日子。正期待著用自己的勤奮讓王母娘娘良心發現自己的行為十分過分,洗心革面重做菩薩,一個周六的中午,老板娘差漂亮可愛的寶貝女兒秦婭叫我去吃飯,小妹妹偏著個小腦袋很天真很稚氣地問我:“哥哥,媽媽說你每頓脹得像豬了還在不停地吃,可我們家的豬怎么越吃越肥,哥哥你怎么吃都這么瘦?”我像當頭挨了一棒,只覺得天旋地轉,像一根木樁樁豎立在那兒,任憑小女孩咕嚕嚕地翻著大眼睛怎么問怎么拽都一動不動。半晌后,我故作鎮靜地來到她家廚房向老板娘說,我父親病了,希望她把那個月的工資給我,我要寄回去給父親看病。然后謊稱感冒不想吃飯,也擔心傳染了他們母女,這飯就不吃了。老板娘有些詫異地瞟了我兩眼,拿出四十元錢扔在桌子上,我撿起放進上衣口袋里,說到:“黃姐,我去開門了。”然后來到店里,扯了一頁記賬本快速地寫了幾句話:“黃姐,感謝你這段時間來像親姐姐甚至是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讓我一個獨自漂泊在異鄉的孩子感受到了家的溫暖。但請您記住:窮人家的孩子雖然窮但人窮志不短,我哪里做得不像人你可以打我,但絕對不能侮辱我的人格!請為您天天在外跑的丈夫積點口德!”然后用一袋牛奶壓在柜臺上,關上那道能夠見證我的歡樂、艱辛與痛楚的木門揚長而去。

才領了三個月的工資,很快又失業的我,開始整天在長沙的街頭漂,想迅速從街頭巷尾的那些牛皮癬廣告中,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

接下來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我先后按照街頭廣告提供的地址,去應聘過商場的保安、純凈水公司的送水工、煤氣站的送氣工、汽車站的搬運工,但不是因為我身材瘦小、在老板的眼里是個能吃飯不一定能干活的貨色,就是因為我還是個娃娃,只能付一半的工錢,沒有能夠如愿以償。因為舍不得花錢,也根本沒有基本的錢可以供我去花,白天像個幽靈一樣在大街小巷游蕩,肚子實在餓得頭暈目眩了,就到小吃店里買個包子或者要碗米線面條隨便應付過去;等到城市里奔流不息的人潮漫漫退去,一切都又在浮光幻影里恢復平靜后,要么在公園涼亭的牛肋巴長椅上躺一宿,抑或撿幾張紙殼在賓館酒店的廊檐下打個地鋪,在深秋蕭瑟的秋風中蜷成一團,還在做著大把大把地點數著紅彤彤的鈔票咯咯咯地笑出聲來的夢,忽然被打掃衛生的阿姨一笤帚刷醒,然后揉著惺忪的睡眼,繼續在大街小巷搜索。

眼看兜里的錢很快就花光,再找不到工作有可能淪為長沙街頭的一名乞丐。情急之下,我干脆跑去和那些成十幾幾十人地在街道邊扎堆,雙手插進袖管,用或充滿期冀、或茫然空洞的目光追隨著那些不斷走近然后又匆匆走遠、來回不停地滑動的人們,在秋風中站成一種別樣的風景。

這種街邊賣牛似地擺賣勞動力的方式,只能找到一些非常零星的工作,多數都是靠體力掙錢的活。當然,幸運的人兒還是能夠謀到一份相對固定的工作。但因我個子小,幸運之神很難光顧我,經常被那些找上來的主從無比挑剔的目光的漏洞篩除掉。看著周圍那些身形彪悍、體格健壯的人們一個個、一批批都高高興興地隨著老板們在空中揮舞成一面旗幟的手臂,很快消失在我蒼白的視線里,每次都想坐在街邊哭。眼巴巴地看著兩三天的光陰白白浪費掉了,情急之下,我見到老板們來篩選,就發揮小孩子的粘功,緊緊抓住很快將轉身離去的老板的手苦苦哀求,說自己是如何如何的能干,如何如何的勤奮,哪怕只領那些大人三分之二甚至一半的工錢都可以。但人家總是用很挑剔的目光打量我的個子,然后讓我繼續留守在街邊值班。

正在這十萬火急的時候,一天早晨,我終于和十多個大男人被一個看起來很面善的女老板,率領著從大街上興高采烈地一晃而過。

這個女人是長沙一家擁有一百多名工人的“勝利服裝廠”的蔣老板,大概五十多歲。從她口中得知,因為城市老區改造喬遷新廠,有不少機器和辦公設備需要搬運,估計夠十來個人忙活一兩天。因為廠里幾乎是女工,拿不動那些大件的東西,只好另找勞動力。我一聽這是一單大“買賣”,心中就像刨了幾年終于挖到一窩雞窩礦的礦老板那樣欣喜若狂。

來到服裝廠里,一輛大卡車正候在門口,女工些忙忙碌碌地將一些布料及一些比較輕便的設備往車上搬。見老板領著十多個男人過來,女工們故意在老板面前小聲嚷到:“累死了!”“手都磨破了!”“兒都差點給老娘掙出來!”老板笑盈盈地說:“你們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看見男人來了就偷懶了!那要是沒有男人這日子是不是就不過了?生產是不是就不搞了?”老板又簡單向我們交代到:“你們的任務就是把廠子里所有的生產辦公設備給我搬上車,運到六公里外的新廠子,再把它們請進新車間或辦公室。”十幾個便像餓狼撲小雞般急不可待地向車間和辦公室撲去。我呢?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也不甘示弱,主動向一張一百多斤重的辦公桌發起進攻。但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掙了半天,那辦公桌就像和整棟廠房連為一體的,巋然不動。這時,忽然聽見老板站在身后哈哈哈地笑開了,她拍拍我的肩說:“小家伙,不要瘦母狗產仔干掙了,看你嫩骨嫩筍的,搬不動就算了,不要到時候整著哪里,不但給你工錢還要給你醫藥費,那孃孃我就是火巴紅薯揩屁股——倒粘一坨上去了!”正在為擔心失去這份來之不易的零工而驚慌、懊惱不已時,老板像老鷹捉小雞似地拉起我的小手往外拽,用母親般溫暖如春的口吻說到:“小娃娃,你干脆來幫我收拾一下辦公室的資料。”走在老板肥碩的屁股后頭,我因無比激動又有一點點羞澀,心房里像養了幾只頑皮的兔子那樣歡蹦亂跳,渾身像爬滿了千萬只怪異的小蟲子那樣的不自在。

幫老板娘整理完辦公室的資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正在為活兒已經干完,擔心老板要送客時,老板卻說:“這樣吧小兄弟,先到我們食堂吃點飯,然后和我去新廠區幫我打掃一下衛生。”我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臉上的肌肉一陣活躍的抖動。“怎么了小兄弟?”“沒得啥子孃孃,我的面部神經有點問題!”

就這樣,我在那家服裝廠干了三天活。期間老板曾問及為什么這么小不讀書要出來打工。當一五一十地講了我的故事后,老板像一位嚴厲的母親那樣,千叮嚀萬囑咐地央告我,無論如何都要趕快回去繼續讀書,并硬是往我包里塞了三百元錢,說除了三十元的工錢,另外的給我做路費。我捧著平生第一次“掙”到的這么多錢,像捧著一顆慈母滾燙的心,激動得渾身發抖。那一夜,我花了五元錢,終于住進了一家很溫馨的小旅店。可是幾乎一個晚上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內心矛盾至極!是按照阿姨的好心規勸回去讀書呢?還是繼續在這座既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大城市里漂泊?眼看快要天亮了,我掏出一枚硬幣,定了一個自我裁決的答案:如果正面朝上,就回去讀書;如果反面朝上就繼續留下來。然后哈上三口氣,虔誠地閉上眼睛往空中輕輕一擲,又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一看,居然是反面朝上,看來這是天意吶!又呆坐了一會兒,我只好在昏暗的燈光下給父母寫了封信,說自己的工作很穩定,生活狀況很好,叫他們不要擔心,便拿出兩百元錢,天亮后到郵政所一并給父母寄回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仍就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就把自己和那些焦急地等待的人群一起在街頭擺賣。先后干過車站搬運工,在大街小巷散發過商場促銷傳單,幫巷子里的駝背鐵匠扯過風箱,往市作協垮塌的圍墻豁口碼過火磚……今天想起來,我后來能夠鐘愛文學創作,也許就是那會兒沾了點文聯的靈氣,或者是扔了一個石頭在文壇的后院里,人家記住我了。

在不斷的等待和流竄打工中,認識了長沙郊區來城里找零工的叫做黃吉平的一位大叔。因為他對這座城市的情況比較熟悉,加之是個老江湖,經驗非常老道,而且待我如親侄子,我就決定跟他在這座城市里闖蕩。經黃叔介紹,我到他做零工的“湖南岳麓橋梁工程有限公司”在市中心建設的一座立交橋上,用細鋼絲把指頭般粗壯的鋼筋一截一截地扎起來往上長。工資每月一百二十元。承包這個項目的老板叫做鮮小松,是那家橋梁工程公司老總何慶忠的小舅子。聽黃叔說,這人是個二流子,原本端著這家國營公司讓人垂涎三尺的鐵飯碗,因為調戲公司一名漂亮的女員工被開除了。

一個多月后,這座立交橋完工了。正擔心被遣散的幾十人,又被鮮老板用兩張東風車拉到市郊的另一座正在施工的立交橋上,開始重復著簡單而枯燥的工作,工資仍然不變。

這個橋梁,看起來比前一個都要長得多,雖然工人也明顯的多了不少,但沒有三幾個月工夫恐怕沒法完工。這人啊,只要懷揣著夢想,憧憬著希望,干起事來就格外地賣力,勁頭就相當的足。因為想到再過不到兩個月就能領到兩百多元的工資,加上一大半年的時間幾乎都能在這個工地干,工作可以穩定,說不定好好干將來還有可能成為這家公司的員工等等好事兒,大家可以說是越干越起勁,總有使不完的力。鮮老板臉上的笑容,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燦爛。晚上,十幾個來自長沙市邊遠山區乃至省外的工人,住在工棚里,喜滋滋地談論著各自領了工資后的夢想和打算。兩個來自四川內江的父子,父親說等干一兩年賺點錢,回去把茅草房換成瓦房,然后給兒子娶個媳婦;一位來自廣西東興的哥哥說,等他鉚足勁干一兩年,等有錢了就在他們那個小鎮上開個商店賣些越南的小商品;一個來自長沙郊區農村的叔叔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臉懊惱地說:“錢錢錢,命相連吶!我老婆前年得了一場大病,由于沒有錢治療,眼睜睜地看著她咽氣卻無力回天啊!要是早點來這里打工掙得幾個錢,我老婆也不致于……”說著說著,便開始傷心地掉下了眼淚。大家伙見狀安慰了他幾句,為了轉移話題,黃大叔問我:“小伙子,你領了工資將咋個花嘛,你是個秀才,理想應該比我們遠大得多!”我咧著個大嘴笑笑后摸著后腦勺想了想說到:“等我掙了錢,就在長沙娶個漂亮的媳婦,生兩個孩子,這老大就取個岳長沙,老二嘛……干脆就取個岳陽得了,然后把父母接到這座漂亮的城市生活……”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大家便笑得前仰后合,說我是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兒。

工人們幾乎是掐著指頭,一天一天地倒數著第一個季度發工資的日子。好不容易才盼來了這一天,大家一大早便起來圍著也是何老板遠房親戚的工地帶班青年劉濤,催促他跟何經理說說,眼看年關就要到了,趕快把工資發給大家回家過年去。青年滿口答應下來就往項目部去了。

等到下午太陽快要落山了青年才回來說,何經理已經把每個月的工資都一坨的發撥給項目承包人鮮經理了。這時,大家都感覺有些不妙,按理說鮮老板應該按月把領到手的工資都發給大家,為什么要一個季度才結算一次呢?這里邊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驚天秘密!正當大家都惴惴不安地揣測和議論紛紛時,黃叔大聲說到:“好像這鮮老板半個月左右沒有來過工地了!會不會?……”帶班的劉濤打斷到:“不要胡思亂想、胡說八道!前幾天鮮哥說他老婆生小孩,叫我好好帶班,等他媳婦月子滿后才來工地!”大家聽他這么一說,吵嚷聲才漸漸平息下來,但我發現代工的青年替鮮老板說話時振振有詞、底氣很足,目光卻閃現出些許惶恐和慌張。

回到工棚,我把黃叔拽到門外說到:“黃叔,我看這有點不對勁,會不會那個鮮經理一坨的把大家的工資領了后,一個人提起跑了!”黃叔也滿臉驚怵地說:“看來情況不妙!明天一大早我們就去公司找何經理問個清楚。”

那一夜,工棚里像炸開了鍋,人們一個個揣測著、議論著、謾罵著,有的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來回踱步;個別很沖性的甚至摩拳擦掌地,要連夜跑到公司找何經理算賬,要是不給錢就把何胖子一刀“咔嚓”掉。最后還是聽了黃叔好心相勸,一個個才稍微平息怒火,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等天亮。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黃叔就帶領工人們來到公司,胖得像只企鵝的何經理聽說了這事,滿臉詫異但又故作鎮定地說:“這小子……整啥子球嘛!工資領到手不發給大家……請大家先回去,我問清楚情況了親自到工地上給大家一個交代!”聽何經理這么一說,大家都緊張得倒吸幾口冷氣,很多人開始嚷起來,要求何經理立即把工資發了。何經理倒像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攤開兩手說:“我拿什么發給你們?十好幾萬吶我的天!再說你們是跟鮮老板打工又不是跟我干活嘛!我只對鮮經理不對你們……”大家聽何經理像在推卸責任,這冤有頭債有主,一時就來了氣。那個要開店賣越南貨的東興哥,上去一把封住何經理的衣領大聲說到:“那個鮮老板是你的舅子,你肯定是和他合伙分了我們的錢!你今天要是不把錢發給大家,我就要了你的命!”黃叔見狀急忙上前相勸,可一個個情緒就像老房子著火,很快就越燒越旺,撲不滅了。大家一下子蜂擁而上,恨不得把何經理活活地生吞了,局面十分的混亂。過了幾分鐘,幾名干警沖進來,大聲制止并簡單地詢問了一下情況后,把何經理和幾名情緒激動的工人還有黃叔帶到了派出所。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就坐在工棚里等待難以意料、很多人都已經不抱多大希望的結果。

臘月二十九那天,黃叔專門從家里趕過來,邀請我們幾個外地人去他家過年。其它幾個工友已經湊錢買了點米、肉和菜蔬,準備就在工棚里支個鍋鍋簡單應付了事。黃叔說我年齡太小又剛離開家,一個人在外孤苦伶仃的造孽,就把我硬拉上他的自行車,第一次在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家過年,第一次感受到遠離家鄉卻又被溫暖的親情簇擁的幸福!

春節后,黃叔又帶我到一家養雞場打工。我的任務是每天往棚里投雞飼料。工資一個月一百元,還免費供一日三餐,晚上和另一名小工擠在一間五六個平方米的房間。黃叔呢?用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馱著一個大竹筐,每天往一個大型農貿市場送活雞和雞蛋。然后幾乎每天傍晚回家都要繞行到那個派出所打聽和催促,第二天又搖著貨郎鼓一樣的腦袋帶來令人失望的消息。

就這樣在這家養雞場干了將近兩個多月,轉眼也是山寺桃花始盛開的人間四月天。一天中午,黃叔用他那輛自行車馱著我到那個農貿市場收取貨款。忽然,一個清脆的女中音叫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我的大恩人、勝利服裝廠的蔣老板。她幾步走過來眼睛睜得桃子一樣大,確定看清楚是我以后,上來就拉著我大聲嚷到:“啊呀我的小祖宗,阿姨不是叫你趕快回去讀書嗎?怎么還在這里游蕩?”邊嚷邊狐疑地看著一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黃叔,好像是懷疑我被這個滿臉胡子渣渣的男人給控制了。我是又激動又愧疚,戰戰兢兢地說:“蔣孃孃,因為現在這一學期都過去一大半了,我打算下一年再去補,謝謝您的幫助!”“不行,一天都耽誤不得,你必須明天就趕回去,我今天就叫人去給你買車票!你在哪里我下午叫人把票給你送過來?”見我急得支支吾吾字難成句,黃叔接過話茬子說:“小伙子,既然這位孃孃這樣關心你,我看你還是回去讀書吧!……沒關系大姐,我明天早上帶他去車站買票送他上火車!”蔣老板又叮囑了幾句,用肥碩柔軟的手掌輕輕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拋下一句“以后成器了當個大官不要忘記孃孃就是了!”

當天下午分手后,黃叔就徑直去火車站買了一張票,第二天一大早就到養雞場,叫我去簡單收拾一下用的東西,馬上送我趕中午十二點從長沙開往昆明的火車。

原想在這座漂亮的大城市再漂泊幾個月,待九月份再回去好好補習一年,加之在那個工地干了幾個月的工資也還沒有著落。但黃叔不由我分說,拉上我就往外趕,幫我收拾好東西后,徑直將我送到火車站。他在候車室里詳細記錄了我的家庭地址后,說等派出所把工錢追回來就如實寄給我,然后又像一位父親那樣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了很多溫暖的話后,揮動著那雙剛健有力,可又略略彎曲的大手,在憂傷的汽笛聲中漸漸模糊成一種感念!

經過三天的輾轉,終于回到家。我像一個在茫茫人海中走失的孩子那樣,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的膝前,和母親抱頭痛哭,父親已在一旁不停地擦拭著在滿臉皺痕里橫流的淚水。當天下午,父親就把我帶到那所中學教語文的我一個遠房親戚家,求他給校長說說情讓我先去補習班補補課,如果考不上第二年再繼續補一年。

就這樣,我在離考試僅有五十多天的情況下,又和原來那些學習成績一直很謙虛的熟悉的面孔,很尷尬地坐在補習班的教室里,開始了我生命中最驚心動魄的突擊戰。因為那段刻骨銘心的打工經歷,幻化成一種令自己都目瞪口呆的動力,這學習起來就非常的玩命,經常是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一個多月下來就瘦了十多斤,走路像一個輕飄飄的稻草人。幸好過去基礎打得牢,丟的時間也不算長,居然很幸運地被地區一所中專錄取。

我剛走進中專校園沒幾天,就收到了長沙匯來的一張三百多元的匯款單,匯款人是黃吉平。附言欄內歪歪斜斜地寫到:“小伙子,工資已追回,現匯給你,相信你已經考取了理想的學校!”我立即給黃叔回了信,告訴他我已經被一所中專學校錄取。感謝他在那段時間里像父親一樣給予我無微不至的照顧,說等以后參加工作了專門去看望他。

歲月如梭,光陰荏苒。如今近三十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可當年打工那段特殊的經歷,在記憶深處卻永遠那么鮮活,好像點點滴滴、一幕一幕就發生在昨天。

五年前我回家過春節時,偶然聽父親提起金絲猴,說他當年因參與販毒被判刑十六年,刑滿釋放后在鄉集鎮上開了一個加碘食鹽專銷店。至今仍和一只老黃狗相依為命。我想,盡管金絲猴當初干的是禍害社會的事情,但他已受到法律應有的制裁,還是應該去看看他。當他有些空洞而茫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一下子便進射出一道很強的亮光,但幾秒鐘后又迅疾冷卻和暗淡下來,慢慢地彎下腰去撫摸那只老黃狗,任憑我怎么跟他打招呼,他都始終保持一種可怕的讓人手足無措的沉默。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臉上已經寫滿了那種讓人看一眼都很揪心的滄桑;當初一頭蓬松的黃發,也只剩下后腦勺上蓬亂的、茸柔的幾根白發。

上前年到廣西桂林出差時,又懷著感恩的心專門去柳州火車站旁邊轉轉。可周圍的一切都早已時過境遷、面目全非了,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那個深藏于小巷深處的“龍城人家”,早已消失在記憶清晰的影像里,原地已經矗立著一家四星級的賓館。看見有人在門口轉悠,旁邊洗腳城穿得只顧及關鍵部位的姑娘們嗲聲嗲氣地出來招呼。

去年秋天到長沙出差時,我特意去找當年蔣阿姨的那家國營服裝廠,但那一片區早已是高樓林立,一切都被現代繁華都市的浮光幻影鍍得金光燦燦的。當年那幾排低矮的小平房,已經長成了一幢三十幾層高的寫字樓。我又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到附近的派出所去查詢,終于在一家養老院里見到了已經近八十歲,可是再也看不到當年的一點點影子,患上了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病,身體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蔣阿姨。任憑我怎么呼喊,談起當年的點點滴滴,這位當初說話擲地有聲,風趣幽默,做事風風火火,一付菩薩心腸,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完美的女神的廠長,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外星人,目光是那樣的空洞、茫然和呆滯!從工作人員的口里得知,蔣阿姨的老伴去世二十來年了,幾年前他的兒子又在一次車禍中先她而去,兒媳婦已改嫁他人。老年人由于悲傷過度,就一直臥病在床。后來她唯一的孫女兒也嫁到外地,老人孤苦伶仃地在養老院頤養天年。我一下子跪在老人家膝前,淚水像決堤的洪水一下子噴涌而出。擦干眼淚,掏出兩千元錢放在老人有些微微搖晃的手上,又向養老院的工作人員道謝后,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那道半掩半開的鐵門。

走出養老院,我又徑直來到當年過春節的那個農家小院,只見黃叔有些褪色的遺容,靜靜地在我的淚眼婆娑中慈祥地微笑……

【責任編輯 楊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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