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
辰良先生會寫古體詩詞,這是人們未曾料想的,他不僅能寫,而且寫得曉暢典雅,情真意切,這又是很多人所不及的。
辰良先生以小說、散文行之于市,在文學界,他的小說和散文聲名遠播,其聲名,遠遠超過他在政界的影響。云南文壇早年岑寂,在全國頂尖級刊物發表的作品寥若晨星,而在那個時候,他的中篇小說《艱澀的口香糖》首發《邊疆文學》2001年第5期頭條,就被文學界公認的權威刊物《小說選刊》2001年第6期選載。2012年6月,《艱澀的口香糖》入選中國作協《小說選刊》選編、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浮生記——(小說選刊):一本雜志和一個時代的敘事》,并且以頭條位置刊載,這是非常難得的。這本書選載的是2001年至2010年在《小說選刊》選載的具有代表性的優秀作品,凡在《小說選刊》上選載的作品,都好中選好,優中挑優。試想,泱泱大國,文脈悠遠,薪火不熄,寫作者之眾,難以計數。就算在今天所謂文學被邊緣化之后,執著于文學創作的人,仍如過江之鯽。每年全國林林總總以千數而計的刊物,刊載的作品何止千百,能被《小說選刊》選中,沒有深刻思想、精妙的構思、奇特的題材、形象鮮明的人物刻化和嫻熟的寫作技巧,要被選中是不可能的。多年以來,我從未間斷過《小說選刊》和其它幾本在全國有影響的刊物的閱讀,竊以為《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等幾家刊物,可視作文學刊物的標高。這些刊物,不講關系,不論地位,唯質量是取,也正因為如此,才使這幾家刊物保持了崇高的地位和一致公認的水平。
多年前讀過辰良的《艱澀的口香糖》,我根本沒有過他是官員的聯想,因為從小說本身來看,這是一篇題旨深遠、思想敏銳、技法嫻熟的作品,我以為云南文壇代不乏人,雖然能在全國刊物發表作品的人不多,但畢竟文脈悠遠。五六十年代,云南文學也曾在全國文壇輝煌過,馮牧、白樺、彭荊風等老一代作家馨香猶在,產生出優秀作家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及至辰良來昭通任職,方知他就是早已耳熟能詳的作家,不由心中感動,并生出敬佩之心。
文人寫作,本是份內之事,以我而言,雖然也曾在文聯任職,畢竟寫作與工作相去不遠,無公務之時,上班讀書寫作也屬份內之事,無緊急事務相迫,無瀆職之感。辰良從政時間長,且多任重要職務,尤其主政昭通,更是千絲萬縷匯于一孔,幾百萬人的生存發展系于一身,其繁忙可想而知。但令人驚訝的是,幾十年繁忙的官宦生涯,并未泯滅他的文學之夢。他對文學的癡迷執著。可謂出于靈魂而深入骨髓。這種真愛,令我感動,也令一些人汗顏。真正熱愛文學的人,無論地位變遷,無論順利坎坷,無論身置何地,都始終把文學放在心靈中最圣潔的地方,讓文學之花綻放出不絕如縷的馨香。
披覽歷年積稿,辰良從眾多詩詞稿件中選擇部分篇什,準備付梓出版。囑我披閱提出意見,并為之作序。我心生惶恐,非學院出生,才疏學淺,于國學雖有涉獵但根基淺薄,于古體詩詞雖然熱愛但研究極少,更無些許詩詞面市,要為古體詩詞作序,無意于盲人摸象、班門弄斧。但看完送來之稿件,我是真正感動了。覺得有些話要說。其實要說的話就是一種感覺,非理論的,也非詩詞格律聲韻平仄方面,而是一種閱讀直覺。
詩言志,這是凡寫詩詞的人都知道的道理,但這道理并非人人知道,或者說知道而不能得其精髓。現代人寫古體詩詞,離開了產生古體詩詞的環境和氛圍,要寫好是何其之難,況且所言之志是什么樣的志?有的托物詠懷,缺少真切的心靈感受,沒有深入骨髓的痛徹感,所言之志就顯得矯揉造作;或唧唧我我,或故弄玄虛,或裝模作樣,或為賦新詩強說愁,更為可憎者是假大空,所言之志一旦淪為假大空,就面目可憎了。辰良是昭通的高層領導,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來寫詩詞,讓人難免擔憂,會不會寫一些看似慷慨激昂、高蹈凌云而沒有真切感受的詩詞呢?答案是否。他的作品給我們這樣一個啟示,即領導也是一個具體的實實在在有七情六欲的人,有欣喜、有迷茫、有徘徊、有感傷,但更多的是憂傷、彷徨之后的振翅奮起、猶如茫茫海面上的一只蒼鷹,孤獨、寂寞、傷感、四顧迷茫,但搏擊風浪振翅凌空的壯志從未泯滅。
在“旅者行吟”——調序《采蓮令》這闕詞中,作者寫道:
天蒼蒼,
小道指何方?
晨雞唱,
夜去晝往。
山間鈴響,
西風瘦,
古道涼,
人事茫茫,
蹄聲擾夢,
離愁別緒滿腔。
寒來暑往,
漂泊難定嘆滄桑。
壯行色,
天涯孤旅.
滿目風霜。
歸去來,
晚霞映夕陽。
驚回首,
落紅遍地,
魂寄故鄉,
無悔少年夢想。
這長詞格調高雅,畫面感極強。作者沿襲古體詩詞的優良傳統,以畫面營造心境,以環境襯托心情,情為心造,境由心生。同樣的環境,因為心情的變化而變化,在特定的環境之中喜怒哀樂能為它涂上不同的色彩。作者寫這闕詞的時間是2007年7月25日,重返作者曾經供職的香格里拉,恰逢50歲生日,由此浮想聯翩,感慨良多。
是的,50歲之于人生,是個重要的時段,“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作為既是領導又是作家的作者,心情之復雜是不言自喻的,這當中,既有對時光流逝的嘆息,轉瞬之間,青春年少激情似火的歲月已經不再,攬鏡自照,滿頭青絲的鬢角生了白發,昔日的書生意氣、劍膽琴心趨于平穩;昔日的親朋好友星馳云散,各奔東西;世事變遷,人海茫茫,往事若夢,難免叫人心生惆悵,于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作者,便有了“天蒼蒼,小道指何方?晨雞唱,夜去晝往”的感慨;于是,在作者的眼里,明麗的景色就有了憂郁的色調,“山間鈴響,西風瘦,古道涼,人事茫茫,蹄聲擾夢,離愁別緒滿腔”。關于人生羈旅,關山阻隔,霜林寒水,大漠荒煙的詩詞數不勝數,其中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傾述離愁別恨的。游子在外,經歲累年,對于故鄉,對于親人的思念日勝一日,“雞聲茅店夜,人跡板橋霜”的孤寂,“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思念,“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喟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惆悵,“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的悲疼,無不深刻而疼痛地寫盡了漂泊在外的游子的無限心思。在“旅者行吟”這闕詞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常年在外,奔波忙碌的人的內心真實感受。作為一個有志于報效國家、服務社會的官員,他必須服從上級安排,四海為家,隨時奔赴新的崗位。他是繁忙的,每天要處理的事不可勝數;他是熱鬧的,同僚下級,來賓貴客,絡繹不絕。可他也是孤獨的,燈火闌珊,更燈夜靜之時,蛩聲短鳴,螢火飄零,倚欄憑眺,家山茫然,思念多時不見的故鄉,思念白發蒼蒼的雙親,思念嬌妻稚子,思念同誼好友,心內悵然。這正是作者寶貴之處。一些作品,不寫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不寫心靈中最微妙的東西,寫的是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情懷,尤其有的貌似慷慨激昂,實則阿諛諂媚,迎合時尚。這樣的作品,一個字就是假,文學作品一旦假了,就令人生厭,傳之不廣。文學說到底是人學,縱使風云詭譎變幻,縱使世態人情百般,縱使身居高位,人就是人,人性中的真善美和假丑惡,在具體的人中都會有真實的呈現。作者在不少的篇什中,都有思鄉之戀,有思親之苦,更有孤獨寂寞的惆悵心情,但并不妨礙作為一個領導者的形象。相反的,讓我們覺得這是更真實更具有人性的官員,可親可敬,可觸可摸,真實坦然。
盡管如此,作為領導者,作者并未一直沉浸在憂傷感懷之中,天涯孤旅的寂寞心情,只是在特定環境下的情緒,作者并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沒有忘記肩上的擔子,更沒有忘記少年時期的夢想。作者在青春年少之時,就有服務大眾、造福桑梓的宏偉夢想,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一脈相承的傳統美德。李白、杜甫、陸游、辛棄疾、王安石、柳宗元、白居易以及一長串燦爛如霞的名字,誰個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擔當,他們際遇不同,或處高位,或處草野,“位卑未敢忘憂國”,“直掛云帆濟滄海”都不妨礙他們以身許國,報效國家的理想。作者“歸去來,晚霞映夕陽。驚回首,落紅遍地,魂寄故鄉,無悔少年夢想。”一返前闕的惆悵情懷,夕陽正好,晚霞燦爛,落紅遍地,欣欣然,陶陶然,一派喜悅心情。尤其是“魂寄故鄉,無悔少年夢想”高山流水,回環跌宕,婉轉曲折,直沖霄漢。
無論是寫小說、寫散文還是寫詩,我以為情皆為第一要義,不能想象缺乏情感的小說散文和詩能打動人心,能夠流傳久遠。這樣的文學作品,都能扣人心弦,直抵心靈,觸動心靈中最為疼痛的地方,讓人心靈震顫、淚流滿面。古體詩詞沒有故事,沒有情節和細節,但同樣能讓人慷慨激昂,熱血沸騰;或愁腸千結,憂戚動容,或情到深處,熱淚滿面。辰良的詞作,以情動人,情感真摯,觸景生情,溫婉動人,他對親人、朋友、同事、普通群眾,有著熾熱的感情,最重要的是他不居高臨下、俯視眾生,把自己還原成一個真實的人,這就讓他的作品充滿了人情味占領了人性的高地。在“家書”(調寄《青玉案》)中,他寫道:
陽春三月遍地紅,
有家書,
兩三封。
遠山呼喚淚洶涌。
憑欄遠眺.
夜色深濃,
思念付蒼穹。
少小離家別乃翁,
兒時事,
恍然昨日夢,
母叮父囑猶耳畔,
行走如風
端坐如松.
正氣貫長空。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紅艷迷離,遠赴雪域任職的作者收到父母來信,心緒如潮,熱淚奔涌。憑欄遠眺,茫茫蒼穹,遠去的故鄉,白發蒼蒼的父母及妻兒,溶入茫茫夜色之中。此情此景,好一個愁字了得,接到父母的信,猶如見到慈祥的雙親,怎不叫人感慨萬分,熱淚洶涌,“男兒有淚不輕彈”,作為領導,在眾多同僚和下屬面前,保持堅毅剛硬的形象是必不可少的。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游子的思念之情洶涌而至,以至于淚如泉涌,這樣的情,是感人至深的情;這樣的愛,是感人肺腑的愛,充滿人性之美,讓人情動于中,感受身同。
而下半闕,是追憶往事,年少時就告別了家翁,離鄉多年,兒時的事恍然如夢,多少事可能已被時光過濾掉了,但父母的告誡叮囑不敢忘記,做人要像青松一樣蒼翠直正,要有浩然正氣,浩浩乎、沛沛乎氣貫長虹。用青春用熱血報效國家,服務人民。父母的叮囑言猶在耳,所以接到父母的信,聽到父母的殷切關懷,而不能奉伺在側以盡孝道,不免戚然動容,淚如泉涌了。
作為領導,辰良多次調動,遠離家鄉,對父母,深懷思念之情,對妻兒,深懷愧疚之心。2011年1月,作者在昭通農村工作,聞妻子墜樓受傷,心內如焚,但公務纏身不能前往照料,置身于事,可以想見作者內心的愧疚憂傷,“金沙江畔”——調寄《賀新郎》:
金沙水茫茫,
回眸望,
老妻稚子,
天各一方。
此生聚少離別多,
轉眼兩鬢成霜。
細思量,
我心獨傷。
曾經寒舍苦共嘗,
情未了,
勞燕飛兩廂。
伊有疾,
我斷腸。
在峽谷深切,江水茫茫的金沙江畔,作者與老妻稚子天各一方。聞聽妻子墜樓受傷,不免焦慮萬分,痛徹心腸,恨不能飛到妻子身旁,親自照顧,但又公務纏身,國事家事不能兼顧,牽掛焦急愧疚之心油然而生。細細想起往事,內心十分悲傷,曾經度過艱難的日子,意濃濃情未了,卻勞燕雙飛,聚少離多,現在妻子墜樓致傷,真叫人肝腸寸斷。但許身國家,就要精忠報國,苦難才能鑄就輝煌。思念親人,只能一掬眼淚,振奮精神,實現夢想。
在這闕詞中,我們看到了作者的真情真愛,看到了作者的孤獨憂傷和思念之苦愧疚之情,這是源于心靈深處的情感,不故作偉岸之姿,不抒虛假之情,情到深處,悲從中來,淚如泉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患難與共,甘苦共嘗,令人動容。
不虛假、不造作,以情感人,情真意切,這正是辰良古體詩詞的感人之處。如果他以領導的身份,寫些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的詞,也未嘗不可。但他把領導者的身份和普通人具有的情感,處置得非常恰當。既不為身份所囿,寫些言不由衷、情不真實的作品,又能把握自己的角色,把真實的情感和以身報國的擔當溶合在一起。
辰良的詞作,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文辭雅訓、氣韻生動,畫面感極強。讀他的作品,仿佛置身在一幅幅煙雨濛濛、翰墨淋漓的畫面里,以畫面渲染人的心境,以人燭照畫面的意境,情以景而置,景以情而生,情景交融,感人至深。他能于寥寥只言片語,勾勒出一幅清麗奇絕、詩意盎然的畫面,傳承中國古體詩其實也是中國畫的寫意、造境、傳神的精髓,像“游竹海”——調寄《踏莎行》中:“烏云亂卷、淫雨無憚。竹林深處水連天……濁溪急水,茅舍青煙。小店熱茶可驅寒,熙來攘往客幾許?聚散離合轉瞬間。”短短幾句,勾勒出一幅云壓鉛垂、亂雨如麻,一片竹海浸淫在風狂雨驟之中,雨霧迷茫、濁水翻卷的溪畔,忽見青煙裊裊的茅舍小店,趨之入內,避雨的人可謂不少,喝了熱氣騰騰的茶,頓感溫暖,而小店里的人來了去,去了來,就像人生,聚散離合轉瞬之間。這闕詞,分明就是一幅水墨淋漓的圖畫,分明就是一幅世俗生活的風俗畫,就像《清明上河圖》的一個片斷。
在“蠡湖”——調寄《唐多令》中,作者寫到:
細風吹岸柳,
白云天際頭,
煙波浩渺江鷗叫,
獨見范蠡蕩扁舟。
西施淚,
春到秋。
青絲今漸雪,
故舊好與否?
往事沉吟滿腹愁,
平生豪邁一樽酒。
舞東風,
四海游。
煙波浩渺,白云飄游于天際,岸邊,有和風惠暢,堤柳裊裊,太湖之水茫茫無涯,江鷗鳴叫,漁般出沒,還見得到范蠡駕一葉扁舟,時隱時現。絕代佳人西施,眼淚漣漣,由春流到秋。此情此景,讓作者心生感慨,想到歲月不饒人,轉瞬間滿頭青絲已漸漸生出白發,親朋好友故舊情況怎么樣?往事如煙,叫人生出惆悵憂傷之情。但轉瞬之間,作者又從憂傷落寞中跳出來,一樽薄酒,豪邁之情頓生,駕著東風,四海遨游。
這又是一幅空靈透澈,水汽淋漓的水墨畫,細風、岸柳、白云、天際、煙波、江鷗、范蠡、扁舟、西施、淚流。青絲漸雪,故舊好否?沉吟往事、豪邁樽酒,東風和暢,四海暢游。這些詞匯,組合起來就是一幅有景觀、有歷史、有吟嘆、有抒情的美好畫面,可視可聽,可品可鑒,可回味、可吟嘆。
對于詩詞,我歷來心存敬畏,幾千年的詩歌詞賦,滋潤養育了一代又一代文人雅士,使中國的傳統文化博大而精深。作為一個作者,我深深地熱愛詩歌詞賦,年少時也曾背誦過一些名篇佳作。在寫作實踐中,詩歌詞賦給我豐富的營養,受益匪淺。但由于我學力不逮,研習不專,對詩詞幾乎談不上有何見解。更為致命的是,詩詞的格律、對仗、音韻、詞牌一竅不通,受命之際難免惶恐不安。于是避難就易,寫自己熟悉并且感受最深的東西。我相信,任何文學體裁都有相通的地方,這就是人性、情感、真實、美好,我用這個通用法則為文,寫我閱讀的真實感受,不知是否準確,貽笑方家之處,還請包涵,誤讀作品之意,懇請見諒。祝作者在繁忙的公務之余,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為昭通的文學創作增添異彩。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