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古體詩詞的情感世界

劉彩燕

在我們普通讀者心中，胡風先生是以現代詩巨匠的身份聞名于世的。其《時間開始了》被譽為“神來之筆”，振聾發聵。當我系統接近胡風先生的古體詩時，這才驚訝地發現，胡風先生竟然寫了這么多古體詩，數量之大，質量之高，實在令人仰望。

據胡風先生在《胡風自傳》中記錄，他“在近四分之一世紀的隔絕生活中，共寫下了《求真歌》（古風長短句14章）、《懷春曲》（220余篇，共約3000首）、《紅樓夢·人物悲劇情思大交響曲》（30余曲）、《采世巨靈狂想大交響曲》（12曲）、《創世巨人理想大交響曲》（12曲）、《女性悲劇情思大交響曲》（12曲）、《創世英烈悲壯大交響曲》（12曲）、《過冬草》（律詩、詞，約300首）、《報春草》（律詩、詞，約100首）等等。”

這么龐大的數字，任哪一位詩家都感到欽佩，但《胡風全集》第1卷收錄的古體詩詞只有400余首，遠遠低于他自己所給出的數字。胡風先生女兒曉風阿姨告訴我說，她正在整理并希望出版胡風先生的《獄中詩》，那里應該收錄會更多，我們滿心期待。在現能看到的胡風先生古體詩作中，作于建國前的有20余首，其余均在建國后獄中所寫，即獄中詩。

在獄中如何寫詩，寫詩又能帶給先生什么呢？還是以胡風先生自己的話更能說明一切：“一份《人民日報》從頭到尾連廣告都看完也只能用幾個小時，其余時間只能在屋里踱著走了。一邊走著腦子里就出現了許多的詩句。先是自由體的詩，但實在記不住，又沒紙筆可以錄下來，就改用舊體詩，詩越做越多，我經過多次的試驗，創造出了一種連環對舊體詩，只要記住了上句，就能很容易的想到下句，每組分八句或十句，當然這是無可奈何方法，不過我用字盡量地做到通俗易懂，讓人們一看就能誦讀就能懂。而每一首詩里我都針對著一個人物，這些人物有的是熟人，有的則加進了我的一些想像，他們就伴隨著我度過了這漫長的孤獨的生活。”（見《胡風沉冤錄》）。這些詩篇，讓我們得以看見胡風先生在艱難困苦中豐富的情感世界。

一、錚錚鐵骨傲文儈

胡風的傲骨，世所公認。他的組詩《懷春室感懷》，題目簡潔，詞語平易，確實“老嫗能解”，如《記往事》《記勝事》《記韻事》《記多事》《記難事》《記憾事》《記好事》，但你要認真品讀，那些看似平淡的詩句，會讓你感到有一股凜然之氣撲面而來，你會脫口而出：這就是胡風！

“怒罵烏鴉啼屋上，欣逢白馬飲江干”“恥舉木槍充武士，愧抓泥印扮文官”（《記往事》之二），“不義方能稱義士，無文更會做文官”（《記往事》之三），“包傷忍氣批文儈，受屈韜光賄法官”（《記往事》之四），“荒淫大作防文儈，戰斗深知賴黨官”（《記往事》之十三），“不耐辛勞當慣賊，無能思想做文官”（《記往事》之十四），“派系空言羞組派，官僚主義恥升官”（《記好事》）等等。這些詩句，對文壇的一些投機倒把、見風使舵者進行了毫無保留的批判。“文官”“文儈”這樣的詞語反復出現，唾罵、厭惡、不屑的情緒濃烈到極點。他那一貫的犀利、尖刻、譏諷的論爭風格，在詩句中得到最充分的展現。小人不可怕，偽君子才是最可恨的。貌似善良友好的背后，卻是不可告人的勾當。這些人的假面具被先生一一揭開，露出他們的猙獰真相，你看到有的人是胸無點黑卻占據高位，有的人表面光鮮亮麗，背后卻落井下石，胡風先生在寫這些詩句時，雖然人生是處于最低谷時期，沒有人身自由，看不到希望與未來，但他的驕傲與不肯妥協始終未曾消失。正因如此，他的傲骨才成為一束火焰，照徹俗世的種種不堪。

二、心懷歉疚思親人

“萬事負卿呼負負，剩余苦戀對牛衣。”“何期累汝成囚首，從此低眉只浣衣。”在胡風先生入獄二十多年里，夫人梅志是他的精神支柱。她陪著他坐牢，陪著他顛沛流離，陪著他飽受凌辱，陪著他度過最艱難的日子。負你，累你，這是先生心中最深的痛。胡風先生曾在《和桂蒼凌步魯迅原韻》中，有這么兩句：“江南冀北春如一，紅燭光前各換衣。”意即每年除夕前夜，夫婦二人總要在室內洗澡，且對燈換衣。寫這首詩時是在1952年。胡風先生尚未與“反革命頭子胡風”遭逢。詩言志。詩也是一種情感最真實的表達。當年夫妻對燈換衣，是浪漫，是安寧，是幸福，而如今，只能任深愛的人“對牛衣”，“只浣衣”，其中痛楚，個中辛酸，怎么言說？

夫婦二人被打倒坐牢，家中尚有老母稚兒。作為一個全國性的“反革命集團”的首領，我們可以想見，老母稚兒生活的艱辛，家中的老岳母后來是活活凍餓致死，三個孩子的前途也因他受到極大影響，“劇憐稚子思親淚，背向人前濕敝衣。”“累汝孤零依老祖，可憐白發補童衣。”這樣的句子，不是詩，而是血和淚凝成的無言控訴。

曉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在胡風先生被捕時才七歲。先生的牽掛自然會更多一些，愧疚也會更深一些，在《懷春曲——夢贊（又名《懷曉山》）中，他無限柔情地回憶著：“畫書排本本，玩具放平平;爸爸教彎手，媽媽給點心。”“買書求爸爸，削筆喊媽媽;姐姐喉嚨響，婆婆耳朵差。”“書包裝筆盒，水碗擱窗臺;靜靜攤棉被，輕輕脫布鞋。”這些涓涓細流，在流經先生心頭時，一定給先生灰暗的獄中生活，帶來過一絲淺笑，一點慰藉，但更多的還是歉疚。

三、流囚答贈寄真情

組詩《流囚答贈》作于1966年，是胡風先生由北京剛剛流放（其實是判刑后監外執行）到成都的時期，包括30首七律和3首詞，主要是與老友聶紺弩、蕭軍等唱和之作，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及人文情懷。

流傳甚廣的《次原韻報阿度兄》共12首，是他和摯友聶紺弩肝膽相照、互相扶持、共渡時艱的真實記錄。在這首組詩里，胡風先生也將他的節操、勇敢、信心及樂觀表現得淋漓盡致。

“競挾萬言流萬里，敢擎孤膽守孤城。愚忠不怕迎刀笑，巨犯何妨戴銬行？假理既然裝有理，真情豈肯學無情？花臨破曉由衷放，月到宵殘分外明。”（《其一》）即使以戴罪之身流放萬里之遙，他仍然是倔強的，是驕傲的，是不肯妥協半分的斗士形象。特別是最后兩句，花終究會怒放，月一定會更圓，在最陰霾的日子，卻看不到一點悲傷和哀嘆。

“享我清茶而濁酒，管他帝也與王乎？”（《其二》）這是對權貴的蔑視;“堵鼠轟鴉驅小丑，撲蠅捉虱滅妖魔。”（《其四》）這是對小丑的鞭撻;“恨海雖深曾敢跨，冤山再重也能擔。”（《其六》）這是踏平坎坷的無畏;“失意惰（隋）消留萬慮，居然笑口可常開。”（《其八》）這是苦中作樂的曠達;“凌波繡像羞加我，蹈火銷形敢讓誰！”（《其十一》）這是堅貞不屈的豪邁;“吳宮舊恨消無跡，不必東門把日懸。”（《其十二》）這是堅定的信念——一定能活著走出蜀監，迎接勝利。

四、久居囹圄夢田園

中國的文人，大概都在心底做著田園的夢，特別是身處逆境、人生不稱意之時。這時的田園夢，更是安慰傷口的一劑良方。在胡風先生的《懷春室雜詩》中，這樣的田園夢想反復出現，如“學劍不成當學稼，鐵衣脫卻換牛衣”（《一九五六年冬某日》），“牢房文苑同時別，脫卻囚衣換故衣”，“遠離禁苑休回首，學種番茄當寫詩”，“負荷尚堪糊數口，晴穿破衲雨蓑衣”（《擬出獄志感二首》）。在經歷了這么多是是非之后，先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走出監獄，告別文壇和政治，做一個平凡的農夫，種莊稼，換牛衣，種番茄。他本是從田間來，這些活對他來說并不是難事，可他已經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要想回歸田園，談何容易？

五、丹心一片憶家鄉

作為胡風先生家鄉人，我還想特別提及一首組詩。這首組詩和先生的其他詩作風格不大一樣。這就是《懷春曲（連環對詩體）》其中的《輕音篇——八章，兒歌》，先生以兒童的口吻回憶了兒時的生活，如“挽手攀田岸，牽衣走水濱”;“挖泥開小澗，掬水洗流涎”;“山歌隨我唱，野火看他燒”;“彎腰抓落葉，踮腳折枯枝”;“敲棍追蛙跳，彈泥引蟻驚”。在這些詩句中，我們似乎可以聽到一個頑皮孩童因為惡作劇發出的得意笑聲。我相信，先生在回憶這些往事時，是面帶溫情的微笑的。在身陷囹圄、無限絕望之時，這些往事無疑是一味麻醉劑，讓他忘卻暫時的痛楚，獲得片刻的歡愉。那個在母親面前，流露無限嬌嗔的頑童，也許是他一生最值得回憶的幸福。胡風先生和母親胡氏的感情很深。正因如此，他才將自己的筆名改成“胡”姓，可惜的是，這位勤勞善良的慈母不幸早逝。但是，母親帶給他的幸福和快樂伴隨他一生。當回憶了這些童年趣事后，詩歌的結尾卻說“熱淚沾衣袖，登山跪母墳”，恍然才悟，幸福只是夢想，殘酷才是活生生的現實，前面的歡樂實在是襯托了今日的悲愴。

七月派著名詩人綠原曾對胡風先生有過這樣的評價：“從他的整個文學生涯來看，胡風真是一個中流砥柱式的強者。這個強者的性格表現在文字上，包括他所獨創的格律詩，處處顯示出遒勁而拙重的風骨。”因為胡風事件而飽受摧殘的綠原先生的這個評價是精當的，是中肯的。在我看來，風骨二字，就是對胡風其人其詩最好的概括。胡風一生橫遭厄運。他是這個時代的殉道者，用自己的一生，書寫了一篇雄偉莊嚴的文學史詩，一遍遍讀他的這些古體詩詞，不知怎么，我的腦海里總是浮現出那個樵夫，在滿地蒿萊的斷壁殘垣前哀哀地唱：“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放悲聲唱到老，那淚水也一直流到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