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弗·施勒格爾對浪漫主義有重要影響,反諷是他的重要概念之一。修辭學上的反諷與浪漫反諷是截然不同的,浪漫反諷具有重要的哲學方法論地位,它雖與形式邏輯相對,但卻不是完全的非理性。對弗·施勒格爾來說,反諷是解決二元對立,達致統一哲學的唯一路徑。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2-0071-04
收稿日期:2014-10-09
作者簡介:王銅靜(1985-),女,河南開封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外國哲學研究。
“反諷”在德國浪漫派那里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甚至進而成為一種藝術創作的基本原則。對此風尚,思想界褒之有之,貶之亦有之。浪漫反諷的始作俑者一般認為是弗·施勒格爾,其哲學思想來源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費希特哲學,另一個則是蘇格拉底式反諷。通過對弗·施勒格爾在《雅典娜神殿斷片集》中的言語進行分析,可以發現反諷作為一種方法論幾乎貫穿了他哲學論述的始終,這反映出弗·施勒格爾與傳統冰冷理性的針鋒相對,也預示著傳承這一衣缽的哲學流派將與傳統理性哲學走向不同的哲學視域。
一、反諷修辭與弗·施勒格爾的浪漫反諷觀
反諷作為一種修辭,在藝術領域特別是文學領域多有運用,中國古代就有許多反諷詩,詩人在政途上不得意時,喜歡借此方式表達自己的憤懣,比如唐代李商隱的《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北砻娴墓诿崽没逝c真相的委瑣一相對照,嘲諷的意味顯而易見。寓言中更是多用反諷修辭,比如莊子的寓言《應帝王》:“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眲t顯示了表面上聰明與實質上愚鈍的沖突。一言以蔽之,反諷就意味著陳述的實際內涵與它表面意義的沖突。
這種反諷修辭手法在中西都可以追溯到很古老的年代,但在德國浪漫派那里,他們對“反諷”概念進行了改造,使其從修辭學概念擴展為一種藝術創作原則。以至于歷史上將弗·施勒格爾為其代表的浪漫派的反諷稱之為“浪漫反諷”。弗·施勒格爾作為德國浪漫派開山人物,非常欣賞反諷在文學作品中的奇妙作用,“有些古代詩和現代詩,在任何地方都完全無例外地散發著反諷的美妙氣息”。但是哲學上的反諷是不同于修辭學的,因為浪漫反諷并非像修辭學那樣建立在嘲諷的地位上。浪漫反諷不是一種簡單地情緒宣泄手法,而是一種表面戲謔而實質上嚴肅認真的態度。哲學意義上的反諷雖然不乏丑角的演出,但在本質上是對無限的探問,“無限提升自己,超越一切有限,甚至超越自己的藝術、美德和天才” [1](P24)。
一般認為弗·施勒格爾的反諷理論有兩個來源:蘇格拉底式反諷與費希特哲學。蘇格拉底式反諷可概括為:對話者在蘇格拉底的請教和追問下暴露出其觀點的自相矛盾;就蘇格拉底而言,他故意自我菲薄,自稱無知,卻教人“認識你自己”。弗·施勒格爾對此評價到,它“是唯一完全非任意的,完全有意識的偽裝”,但“反諷并不欺騙任何人”,雖然它“偽裝很深”,卻“嚴肅”“坦白公開”“肝膽相照” [1](P39)。
弗·施勒格爾等浪漫主義者對蘇格拉底式反諷進行了根本改造。歐文﹒白碧德認為兩者的反諷只具有表面相似性,即對他所屬時代的信仰和習俗的偏離。然而,蘇格拉底式反諷是有中心的,并且他的偏離是因為“比其他人膨脹的知識幻想更具有中心性”;而浪漫派的反諷是離心的,這意味著浪漫派總是借助于想象“超越了在他的時代被認為是正常和核心的東西……不僅如此,他還必須沖破他自己已經建立的任何中心”,這種無休止的超越的一個重大危險就是“它不僅冒犯某種特殊的習俗,而且還冒犯人類自身的正確判斷”[2](P144-147)。
弗·施勒格爾從費希特哲學那里吸取了反諷理念中的超驗性,構建了超驗的詩的概念。費希特超驗哲學致力于將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融為一體,并賦予自我進行創造性行動的可能。而這一點,正是浪漫反諷所需要的無限提升自己、超越一切有限的本體論基礎。對于這種改造黑格爾并不認同,他認為弗·施勒格爾的反諷完全失掉了客觀性“反諷善于把任何客觀的內在的內容,變成為無價值的和空虛的東西” [3](P76),由于它以任意性和偶然性對待定義,最終落入了空幻。這種評價當然是源于黑格爾對客觀精神的追求,但也正顯示出了浪漫反諷對主體性的強調和重視。
批評弗·施勒格爾的反諷“離心”“失掉客觀性”有些言過其實,因為弗·施勒格爾的思想正是基于對分析的、機械的哲學思維方式(特別是自笛卡兒以來)的不滿。他正確地指出,“反諷是悖理事物的形式”,“反諷的東西是跟被看作不矛盾的東西的理性相對立的”。他并沒有完全否認邏輯推理,而是認為世界從整體上來看,總是“詭論式”的,因此,他有理由認為“反諷”作為一種模棱兩可的態度,才能抓住世界的矛盾整體性。當“哲學成為語文學,語文學成為哲學,科學成為藝術,而藝術成為科學”,弗·施勒格爾設想這時最合適的認識方法只能是浪漫反諷。反諷在他那里意味著“邏輯事物范圍里的美”,“非系統地思考哲理的特定方法”。 [3](P57-58)
二、弗·施勒格爾的反諷與邏輯的關系
弗·施勒格爾的浪漫反諷已不再僅僅是一種文學修辭手法,而是與一種超驗本體論密切相關。浪漫反諷與想象密切聯系,它追求以自由的想象來取代枯燥的邏輯推理,特別是用來解答那些總是困擾著人類的哲學問題,比如,宇宙的界限、上帝的存在、意識與物質的關系等等問題。
弗·施勒格爾認為可以把反諷定義為“邏輯事物范圍里的美”,并且通過比較認為,形式邏輯是一種“稀薄的和空泛的”理性,而反諷是一種“稠密的、濃烈的”理性。在有限事物、經驗世界那里,弗·施勒格爾并不反對形式邏輯,但是對宇宙整體的考慮,對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的思考,只能借助反諷。反諷不同于形式邏輯之處,在于它不但承認存在的現實矛盾,并且力圖溝通有限與無限。
反諷又是一種日常生活邏輯。弗·施勒格爾許多時候用“機智”一詞表示此種邏輯,但它們有些用法上的不同,浪漫反諷著重指一種表達手法,強調對語言、各種符號的借助,以達到對無限的關注;而機智的含義要豐富靈活得多,甚至包含著反諷手段在內,它側重指一種思考品性,如當弗·施勒格爾說康德缺乏機智時,是認為康德太古板、太遵從機械的形式,酷愛界開一切。雖然有這種區別,這兩個概念實在有著根本上的共同,特別是對于弗·施勒格爾來說。這兩個詞在許多場合下表達同樣的意思,即:反諷或機智作為一種日常生活邏輯,必須容納現實中的矛盾。作為一種活生生的智慧,為了躲避冗長枯燥的推理,反諷進入了一種“自由的形式”——長篇小說,“長篇小說(Roman)就是我們這個時代蘇格拉底式的對話?!盵1](P19)
弗·施勒格爾將精神分為三個階段,機械的理性、化學的機智、有機的天才。反諷是“自我創造和自我毀滅的經常交替” [1](P59), 包含著“無休止的沖突的感覺”,是“化學邏輯” [1](P40)。于是反諷具有化學的特征,混亂的沖突、對立面的分解與結合,還伴隨著自由想象的碰撞與火花。“對永恒的靈活性和無限充實的混亂的清醒認識” [1](P165),這就是反諷。這恰是浪漫主義的理性,它拋棄形式理性,用想象重新置身于美的迷茫、混亂中。
三、弗·施勒格爾的反諷方法論
雖說浪漫反諷是浪漫主義的理性,但弗·施勒格爾并不一般地反對形式邏輯,他說“邏輯學既不是裝飾,也不是工具、表格,也不是哲學的插曲,而是一門與詩和倫理學相對立的、與他們地位相當的實用科學,產生于對積極的真理的要求和一個體系之所以能成立的前提。” [1](P68)但他更加強調對形式邏輯和實證精神進行限制,“因為四則運算和精神的實驗物理學的精彩之處,只能在形式和材料的對比中。” [1](P64)不管是數學還是實驗科學,都是在一定的前提下進行的,而對這些前提的追溯很快就會達到一種止步不前的境地,因為在那里遭遇到了無限。無限在形式邏輯那里無法思考,并遭遇到各種悖論。
對于這種困難,康德的處理方式是限制理性的運用,將有些問題交給信仰去處理。弗·施勒格爾則繼承了古希臘的機智,他確實看到了古人的一些高妙之處,因此,他十分推崇蘇格拉底式反諷在哲學思考中的作用。針對有些人認為哲學局限在邏輯形式中,弗·施勒格爾反問道“邏輯的憲法完稿之前,臨時性的哲學不可能存在嗎?直到憲法獲得通過而生效之前,全部哲學不都是臨時性的嗎?” [1](P102)他對古希臘神話和歷史的重視也說明了他無意限制人的理性,也不贊成在理性、情感、意志之間作涇渭分明的區分。反諷作為一條路徑,朝向一種理念,“理念是一種通過自己的完整性達到反諷的概念” [3](P62)。“反諷的”作為一個形容詞,意味著“絕對的對立的絕對綜合,兩個沖突著的思想自行產生著經常的交替” [1](P75),可以稱之為反諷辯證法。
哲學主要探討人們對世界的總體看法和基本觀點,而方法論則關注怎樣來獲得這看法和觀點。方法論的一個特色,特別是笛卡兒以來,就是從懷疑和分析入手,以自然科學、數學知識為基準,借助形式邏輯的工具,輔以適當的想象,展開哲學的求索。如上所述,弗·施勒格爾并不一般地反對形式邏輯與經驗主義,他也不是完全地反對分析與懷疑,他認為如果“把任何分析都視為破壞享受” [1](P27),那么“胡說八道大概堪稱對最崇高的作品的最優秀的藝術判斷了” [1](P22)。但是他對獨斷論與徹底的懷疑主義都有批評,對于前者,他認為“一個作家如果喜歡而且能夠道出一切,毫無保留,把他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這樣的作家是不足道的”;對于后者,他說“根本不存在一種名副其實的懷疑論”,因為“它自身內部的邏輯將把徹底的毀滅引向自身” [1](P131)。面對諸多思想家要以數學為典范重建一切理性的要求,他也不以為然,“對數學的崇拜,呼吁健全的人類理智,乃是不完整的、不真實的懷疑論的病相?!?[1](P131)這一點也顯示出浪漫派與理性派的不同,前者以詩為典范,后者以數學為典范。
為了能夠言說這個世界,特別是在形而上的道路上,弗·施勒格爾從古希臘哲學與戲劇中找到了反諷,重新加以闡釋,并認為相對于分析性的形式邏輯來說,具有綜合性質的浪漫反諷技高一籌,“可以把反諷定義為邏輯事物范圍里的美:因為凡是用口談或筆談都不能完全系統地沉浸于哲學的地方,就應當創造反諷,也需要反諷。” [3](P57)浪漫派要求在邏輯推理無能為力的某些哲學領域里,反諷應有很大作為,在這種意義上,反諷正是為浪漫派所借助的根本方法。
有人認為弗·施勒格爾的反諷,“將什么都不能干涉想象的自由游戲這一法則推向了極端” [2](P143)。其實,浪漫反諷雖很重視自由想象,但并不意味著毫無原則。弗·施勒格爾說“無論何處,人們若不自我限制,世界就限制人,于是人就淪為奴隸。” [1](P22)反諷方法中所不可或缺的“自我沖突”也不意味著絕對的任性,因為那將導致不自由的產生,從而“自我限制將淪為自我毀滅”。反諷作為一種哲學方法所要求的是“首先要給自我創造、虛構和熱情提供活動場所,直至自我限制完成。”這正像理性方法論對懷疑精神和邏輯分析的要求。
反諷方法論反感空洞和乏味,“如果理想不具有古代神祗對于藝術家所具有的那樣眾多的個性,那么所有涉及觀念的活動,就不外乎是用空洞的公式,玩無聊乏味又傷精費神的擲色子的游戲?!?[1](P39)這種擲色子的游戲中的偶然性與必然性的糾葛和實際上的單調,正是嚴格理性生活的反映。反諷方法論的思維方式對此不滿,它要求豐富性,進而要求哲學、科學、藝術的相互轉化,它要求將人類文化的眾多領域納入思考或想象中,特別是在它們的隔閡之處。
反諷方法論還反對各種二元對立。當時,牛頓力學體系居于理性的主導地位,但其完整嚴謹的外表掩蓋著內部的矛盾與沖突,經驗科學的實證典范背后又彌漫著神學影子,這可以說是邏輯理性與經驗理性不完善的一個明證。浪漫反諷希望將理想與現實的分裂結合起來,“它產生于生活藝術感與科學精神的結合,產生于完善的自然哲學與完善的藝術哲學的融聚” [1]。在關于詩的論述中,這種要求表現得更加強烈,“有一種詩,它的唯一和全部的內涵就是理想與現實的關系……它作為諷刺,從理想和現實的截然不同入手” [1](P95),超驗詩借助反諷,它本身又必須是反諷,在這里哲學與藝術,理想與現實得到了融合,分裂也以絕對同一的面目出現,并且以蘊涵著現實的非理智的矛盾為前提。
綜上所述,傳統理性派非常注重形式理性的地位,并將之上升到獨一無二的高位,而早期浪漫主義者弗·施勒格爾卻不滿意形式理性所導致的局限性,他重新解讀了反諷,并對之非常重視。修辭學上的反諷或者說是嘲諷與浪漫反諷是有根本不同的,前者只是文學上的小伎倆,而后者卻預示著對世界的一種方法論態度。浪漫反諷與邏輯雖然看似相悖,但卻也不是截然反對,毋寧說是一種方法論上的互補。弗·施勒格爾將浪漫反諷作為一種基本的哲學思考方式,甚至比形式理性具有更根本的地位。對弗·施勒格爾而言,反諷與機智、想象、藝術以及特別被看重的“詩”(超越詩及其他)等都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弗·施勒格爾對形式邏輯的批評和對反諷的推崇,其實是要求以截然不同于理性派的方式解釋無限、世界和人生,并籍此反對二元分裂,追求一種綜合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