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5.08.020
[文章編號]1004—5856( 2015) 08—0091—04
[收稿日期]2014-09-10
[作者簡介]魏艷輝( 1978-),女,吉林永吉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英國小說與西方批評理論研究。
英國18世紀小說家勞倫斯·斯特恩( 1713-1768)所創作的《項狄傳》( 1759-1767),自問世起,就以其驚駭世俗的敘事形式占據了英國小說經典中的重要位置。《項狄傳》對20世紀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小說敘事的影響,更加突出了評論界對其敘事形式的關注,進而促成了20世紀50年代斯特恩形式研究傳統的產生。從這一研究傳統來看,有關《項狄傳》是諷刺文還是小說的文類定性始終是評論界的研究焦點, [1]( P44-48)已有研究中卻鮮有人論及出版商在《項狄傳》小說屬性形成中的重要作用。本文認為斯特恩與出版商之間的協商促成了《項狄傳》從諷刺文到小說的文類轉化。
18世紀中葉,英國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書籍逐漸成為資產階級購買力范圍之內的消費品,進入普通消費者家庭。讀者的購買需求推動了圖書出版市場的發展。在讀者購買需求的驅動下,作家們如果預計自己的作品能在地方或是全國范圍內熱賣,會嘗試聯系出版商。出版商如果有興趣,就會開出高價錢購買作者的作品。 [2]( P5)作者與出版商之間的協商是作品進入市場的第一個環節,在這個環節中,出版商的評價至關重要。
從根本上說,經濟利益的獲取是作者與出版商之間對話關系的根本。對于出版商的作用,文學社會學家羅貝爾·埃斯卡皮曾有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出版商的作用同助產醫生的作用相似:并不是他賦予作品以生命,也不是他把自己的一部分血肉給作品并養育它。但是,如果沒有他,被構想出來并且已臨近創造的臨界點的作品就不可能脫穎而出”。 [3]( P37)出版商的確承擔著助產士的作用,但他不是協助所有作品的生產,而是要有所篩選。出版商首先看中的是經濟利益,因此要選擇有利可圖的作品。但與其他商業產品不同的是,文化產品的選擇機制除了考量經濟利益,還需要判斷作品的價值和評估讀者的審美品味。這時,挑選即意味著出版商先設想有一批可能存在著的讀者大眾,于是,在呈交到他面前的大量作品中挑揀出最符合這些讀者大眾的消費需求的作品。這種想象帶有雙重的也是矛盾的特征:它一方面包括對可能存在的讀者大眾想看的書和將要購買的書做出事實性判斷,另一方面也包括對可能成為讀者大眾欣賞趣味的東西做出價值判斷,這種趣味的形成是人類群體的美學——道德體系所決定的。 [3]( P43)
出版商必須考慮讀者的需求,但他們不是被動地受讀者需求所牽制,他們同時也引導著讀者的閱讀,發揮重要的文化影響力。作為作者與消費讀者之間的中介,出版商既要根據讀者的消費需求來判斷作品的價值,又要根據作品的美學價值重新塑造讀者的品味,即選擇滿足讀者品味需求或是能夠塑造讀者品味的作品。經濟利益考量與美學價值評估伴隨著作者與出版商之間的整個協商過程。出版商是作品第一個具有象征權力的評價讀者,他對作者的文化影響力主要表現為最初的篩選和建議。
一、《項狄傳》最初的諷刺文定位
與大多數作者一樣,勞倫斯·斯特恩最初進入文學場時的第一個具有文化影響力的評價讀者是出版商。斯特恩在完成作品《項狄傳》第一卷后,開始物色合適的出版商。當時倫敦的出版行業蓬勃發展,可供作者選擇的余地較大,斯特恩經過深思熟慮選擇了多茲利出版公司( R.&J.Dodsley)。這一選擇包含了斯特恩對多茲利公司和自己作品的雙重評估。
多茲利出版公司是著名的擁有版權的圖書出版與批發公司,在18世紀50年代的出版界,地位已達至頂峰。 [4]( P40)它挖掘了許多著名文人的作品,推動了新文人的崛起,如埃德蒙·伯克( 1729-1797)、托馬斯·格雷( 1716-1771)、愛德華·揚( 1683-1765)、塞繆爾·約翰遜( 1689-1761)、托拜厄斯·斯摩萊特( 1721-1771)等人的作品最初都是由這家出版公司出版的。
多茲利公司能夠在業界立足并有持續影響力,不僅因為它慧眼識英雄,挖掘了一批有價值的新文人作品,更得益于該公司在事業起步階段有著名文人的支持。著名文人將作品放到多茲利公司出版,提高了它在出版行業的知名度。盡管在多茲利公司的鼎盛時期,亞歷山大·蒲柏( 1688-1744)和喬納森·斯威夫特( 1667-1745)已經去世,但最初多茲利公司是由于出版他們的作品才使其自身在業界得以立足。因此,多茲利出版公司與奧古斯都諷刺文傳統有著極深的淵源關系。
毋庸置疑,斯特恩選擇多茲利公司肯定考慮到了多茲利公司在18世紀中葉出版界的盛名和實力。另外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是該出版公司與奧古斯都諷刺文作家之間淵源頗深,才使斯特恩有意地選擇這家出版公司。而這正代表了斯特恩最初對《項狄傳》的諷刺文定位。從斯特恩與多茲利公司之間的往來信件中,可以證實這一點。
在《項狄傳》未出版前( 1759年5月23 日),勞倫斯·斯特恩寫信給多茲利出版公司負責人羅伯特·多茲利。這封信主要提及三點內容:第一,他提到《項狄傳》的諷刺文創作意圖,“如你所知,寫作計劃非常廣泛。它不僅嘲笑科學中的弱點,而且嘲笑任何讓我覺得滑稽可笑的事情”。 [5]第二,他希望此書能按照米勒公司( Andrew Millar)出版的“精巧煩惱”那篇諷刺文 ①的印刷排版形式出版;第三,他提出以50英鎊價格賣出《項狄傳》第一卷的版權。在這封信中,斯特恩明確提及諷刺文意圖。這種意圖也可從他請求多茲利按照簡·科利爾的諷刺作品的方式來印刷可見一斑。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斯特恩給《項狄傳》第一卷的版權定價為50英鎊。這一價位在當時應該是相當“謙卑”的。米勒公司負責人安德魯·米勒( 1707-1768)給出183英鎊的價格購買亨利·菲爾丁《約瑟夫·安德魯斯》( 1742)的版權,《瓊斯傳》( 1749)的版權更是高達600英鎊。斯特恩不可能不了解小說出版界的行情,他沒有選擇與米勒出版公司合作,可見其最初對諷刺文傳統的認同與對自己作品的定位。
從最初創作到把作品交給出版商,這一期間斯特恩對《項狄傳》的諷刺文定位是確定的。從斯特恩自身的創作意圖以及所承接的傳統痕跡來看,他有意識的繼承拉伯雷、斯威夫特已經確立的諷刺文傳統,這從他的早期創作如《拉伯雷式的片段》和《一場政治傳奇》的諷刺文寫作風格可探知。而且,斯特恩的藏書也主要是與諷刺文傳統相關的一些書目。 [5]( P108-118)由此可見,他對諷刺文的關注和鐘愛。另外,在《項狄傳》的行文過程中,他曾多次提到拉伯雷和斯威夫特。在寫給友人斯蒂芬·克羅夫( Stephen Croft)的信中,他也將自己與諷刺文作家進行類比,斯特恩針對評論界的指責談到:“這些人會發現通往聲名的道路就如同去往天堂的路徑,會經歷許多苦難,直到我獲得像拉伯雷和斯威夫特那樣被粗暴對待的榮譽之前,我必須繼續謙遜,因為我還沒有被迫害到像他們那樣的程度。” [6]斯特恩認為,自己所面對的惡意攻擊與拉伯雷和斯威夫特所遭受過的粗暴對待相似,這是諷刺文作家通往“聲名”的必經之路。
二、《項狄傳》文類風格的重新定位
斯特恩信心滿滿地向羅伯特·多茲利自薦《項狄傳》第一卷,但從多茲利的反應來看,這部作品的創作風格與多茲利所預期的市場需求之間仍存在一定的距離。多茲利沒有接受斯特恩提出的以50英鎊的價格出售《項狄傳》第一卷的版權要求,但他承認其潛在價值,并提出了修改意見。根據他的意見,斯特恩在后來幾個月中進行改寫和增添。多茲利的這封信已無跡可尋,但根據斯特恩在1759年10月5日寫給他的回信可推測出多茲利的意見。多茲利拒絕斯特恩的一個理由是僅僅出版單卷本的《項狄傳》有些冒險,如果銷售不好會影響他弟弟詹姆斯·多茲利的經營。彼時,羅伯特·多茲利即將退休,其弟將繼承公司,在交接時期,他不想冒風險。針對這一情況,斯特恩指出他又增加了一卷本,大約增添150頁左右的內容,而且,他提出兩卷本的《項狄傳》可先自費在約克郡出版試試市場反應,但書可在多茲利的倫敦書店售賣,然后再商量版權事宜。
斯特恩在給多茲利的回信中介紹了具體所做的修改,由此可推測多茲利的建議。他在信中提到“此次修改去除了所有涉及地方信息的文字,尤其是其中的諷刺,同時增添了關鍵的注解,并增加了大約150頁左右的內容。整體而言,上述修改使其更適合銷售。” [5]“諷刺”是指斯特恩以影射方式對地方生活圈子中的具體個人進行攻擊的諷刺性文字。在18世紀上半葉的奧古斯都時期,諷刺文常常對個人進行攻擊,它以影射方式提供充分的信息使讀者猜到具體所指。蒲柏在《愚人志》中對桂冠詩人科利·賽博( 1671-1757)、女作家伊萊扎·海伍德( 1693-1756)等文壇名人的尖銳諷刺,就屬于此種形式。斯特恩在創作《項狄傳》之前所寫的政治諷刺文《一場政治傳奇》( 1759)也是一部以影射方式攻擊政治對手的諷刺文。從上述回信內容可知,斯特恩對文中涉及具體人物的諷刺文字進行了刪改,從而隱藏了個人攻擊與地方屬性。羅伯特·多茲利的修改建議是有預見性的,他敏銳地感受到了文化潮流的變化動向。盡管他意識到斯特恩的才華和潛質,但他感受到諷刺文風格已不合文壇品味,因而沒有同意購買版權。事實證明多茲利的這一謹慎之舉是明智的。斯特恩在《項狄傳》第一、二卷中根據他的建議將諷刺性收斂在一定范圍之內,受到評論界的好評。但獲取成功后,斯特恩在第三、四卷中將其壓抑著的諷刺文屬性以極端荒誕的形式表現出來,結果激怒了評論界,這導致第三、四卷以及后期卷本的銷售一直不如人意。多茲利出版公司在《項狄傳》第三、四卷出版后也終止了與他的合作。這說明在18世紀中葉的文壇,諷刺文至少是對個人攻擊的諷刺文,在當時已經不得人心,不那么流行了。
斯特恩最初對《項狄傳》的諷刺文定位相當明確,但由于未能獲得出版商的接受,所以,他不得不根據出版商的建議進行修改和調整。如果將《項狄傳》第一、二卷與斯特恩此前創作但未出版的作品《拉伯雷式片段》進行比較,會發現兩者在創作風格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項狄傳》中大量減少了拉伯雷諷刺文的痕跡,從而“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減輕了其中的低級下流,甚至是露骨的淫穢”。 [6]( P204)而《項狄傳》第一、二卷與他另一部未出版的政治諷刺文《一場政治傳奇》( 1759)相比,諷刺的鋒芒也明顯弱化了許多。斯特恩的傳記作家伊恩·坎貝爾·羅斯認為,修改后的一、二卷使斯特恩“從古怪滯后保守的諷刺文作家轉變為處于時代尖端的現代形式的實踐者”。 [6]( P215-216)“現代形式”是指小說。這說明斯特恩在修改中柔化了諷刺文元素,并融入了小說元素。
斯特恩對《項狄傳》第一、二卷出版形式和出版公司的確定也表明了他在諷刺文和小說文類之間的轉換。1759年5月,也就是斯特恩最初向多茲利自薦作品時,還希望《項狄傳》能按照米勒公司出版的“精巧煩惱”那篇諷刺文的印刷排版形式出版,但當1760年1月多茲利出版《項狄傳》第一、二卷時,斯特恩沒有堅持當初所希望的裝訂印刷風格,而是要求以多茲利1759年出版的約翰遜的小說《拉瑟勒斯》的印刷排版風格出版。這一轉變表明斯特恩對修改后的作品定位發生了變化。在《項狄傳》第三、四卷出版后,斯特恩與多茲利出版公司終止合作關系,自《項狄傳》第五、六卷開始,斯特恩的所有出版事務均由貝克特( T.Beckett)出版公司負責。對于斯特恩換出版公司的行為,托馬斯·基默的解釋是斯特恩意識到多茲利公司對小說的興趣在縮減,而“貝克特出版公司在18世紀60年代則以專門出版時髦的虛構敘事作品為主”。 [7]( P53)出版公司的更換也反映出斯特恩對《項狄傳》文類定性的轉換。
從斯特恩與出版商的協商來看,斯特恩的創作意圖與出版商的需求之間存在分歧。為消除分歧,他在作品中增添了小說屬性。一位朋友曾提醒斯特恩注意《項狄傳》的拉伯雷、斯威夫特式風格與他的牧師身份并不匹配,斯特恩答道:“我走得沒有斯威夫特那么遠——他與拉伯雷保持著距離,而我與他同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5]盡管斯特恩與拉伯雷、斯威夫特之間存在承襲關系,但他與這一傳統并非毫無距離。這種距離感的實現方式之一就是斯特恩在作品中融合了小說元素。由此可見,《項狄傳》第一、二卷在最初出版時就已經模糊了諷刺文和小說的文類界限,這部作品最初定位是諷刺文,而后在與出版商的協商過程中逐漸融入小說屬性,這也是引發關于這部作品究竟是諷刺文,還是小說爭議的一個根本原因。從更深層面來看,18世紀中葉,被評論界定義為諷刺文衰落,小說文類興起的歷史時期,斯特恩與出版商之間有關《項狄傳》的文類的協商也正折射出當時諷刺文衰落與小說文類興起的歷史語境。
注釋:
①這是英國小說家與諷刺文作家簡·科利爾( Jane Collier,1714-1755)的最著名的諷刺文作品。全稱是An Essay on the Art of Ingeniously Tormenting,由米勒出版公司于1753年出版。
[參 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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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ierney,James E.The Correspondence of Robert Dodsley 1733-1764[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
[5]New,Melvyn and Peter de Voogd.Laurence Sterne,The Letters[M].Gainesville: University of Florida Press,2009.
[6]Ross,Ian Campbell.Laurence Sterne: A Life[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7]Keymer,Thomas.Sterne,the Moderns and the Novel [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責任編輯:張新潮
A Study of the Publisher’s Influence on the Generic Nature of“Tristram Shandy”
WEI Yan-hui
( Harbi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arbin 150080,China)
Abstract: Considering the studies of Laurence Sterne since 1950s,a hot topic is whether “Tristram Shandy”is a satire or novel.However,the publisher’s role that influences its genre category is rarely concerned.By analyzing the negotiation process between Sterne and publisher,it is pointed out that Sterne got rid of the satire features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publisher and meanwhile employed more novel elements.
Key words:“Tristram Shandy”; publisher; gen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