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沒于后世

丁一

“五四”運動后，由清華園梁啟超、胡適等著名學人發起，著名地理學者丁文江以嚴謹的治學態度全面整理了《徐霞客游記》，把研究徐霞客推向一個新的階段。抗日戰爭時期中國近代地理學奠基人、國立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于流亡搬遷之際，帶領學生在貴州遵義舉行紀念徐霞客逝世300周年學術會，結集《地理學家徐霞客》一書，成為首批“徐學”研究學術成果，也正式確立了徐霞客作為近代地理學奠基人之地位。1987年，中國地理學會在無錫舉辦徐霞客誕生400周年紀念活動，從此，“徐學”研究編著如雨后春筍，學術團體遍及世界各地，“徐學”不經意中成了一門顯學。

古今中外的大人物游歷江河山川不乏其人，西周秦穆王不恤國事一走就是兩年，隨行三、四萬，驚天動地；孔子首開周游列國之先河，留下儒家典籍著述《論語》；秦始皇在位11年5次出巡，夙興夜寐朝夕不懈威儀天下；漢代為平息戰亂鞏固疆域，朝庭先后命張騫、班超出使西域，欲與外族結成同盟；司馬遷3次萬里之行，足跡幾乎遍及全國，飲恨著《史記》成就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南北朝酈道元10年為《水經》作注，成就了沿流溯源的中國水利史；晉朝僧人法顯為尋求佛經戒律西行跋涉，絲綢之路上留下了他的足跡，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有文字記載到達印度、斯里蘭卡和印度尼西亞的行游高僧；唐代著名高僧玄奘為朝圣佛祖宏揚佛典西游印度，12卷《大唐西域記》為玄奘游歷印度、西域旅途19年間之見聞錄；遼代長春真人、元代耶律楚材足跡遍布中亞……只是他們都比徐霞客輕松，因為他們不是受到朝庭的派遣就是得到宗教界的支持，相對而言徐霞客完全系個人行為，旅途中多次遇盜，常常絕糧于蠻夷荒郊，患病于鄉野寺廟，可謂倍受艱辛，在難于登天的考證之中遍歷祖國名山大川，徒步大半個中國，令常人難以置信。

國外著名旅行家亦不乏其人，被希臘史詩稱作“荷馬時代”的古希臘盲詩人荷馬游歷小亞細亞，最早的游程記錄《伊利亞特》、《奧德賽》就出自他的手筆，而他的杰作《荷馬史詩》，在很長時間里影響了西方的宗教、文化和倫理觀；大旅行家摩洛哥人伊本·白圖泰20歲左右去麥加朝圣，從此踏上了一條長達7.5萬英里的旅途，遠游北非、西亞、印度、中國，經過現在的44個國家；意大利人馬可·波羅遠涉中國17年，受到忽必烈的重用，足跡遍及新疆、甘肅、寧夏、內蒙古、河北、山西、陜西、西藏、山東、河南、江西、湖北、浙江、福建等地，還出使越南、爪哇、蘇門答臘等國，后由南洋經西亞返威尼斯，寫成了中文版《馬可·波羅行紀》，然而白圖泰和馬可·波羅二人的游記中譯本不過40萬言，且并無學術上的深度探索；近代德國人洪堡先后在南美北部游歷了6年，后又從西伯利亞到阿爾泰山附近，著有《新大陸考察記》30卷，但多由他人執筆，大部分均為資料性文稿；瑞典人斯文赫5次游歷西亞、中亞、西藏等國家和地區，他所遺下的傳世之作《亞洲腹地考察記》也不過40萬文字；還有魯賓遜漂流、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國外的這些旅行家游程及游歷的時間均不短，貢獻自是不少，但也都系政府出資，當與徐霞客個人而為之的浪漫豪情尚不能相提并論。

徐霞客以一個自由人的身份，大隱隱于心、小隱隱于行，與世無爭，開風氣之先，自1607年20歲始，揮別江南故園的青磚黛瓦，一個人在崇山大川、峻嶺荒蕪中蘸雨為墨、積風為毫，行無坦途、宿無安榻，于風高夜黑中浩然大氣坦坦堂堂地穿行了34年。在成功與失敗的跌宕中，他先后游歷了100多座城池，500多處巖洞。雖旅途多舛、斯文掃地，但每到一處，他都遵循《禮記·中庸》中“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的治學態度，記錄了大量地貌、地質、水文、生物、氣候、人文、民族、農耕等學科與生態文字史料，撰就一部煌煌巨著，一部反映明末社會、經濟、政治、宗教、邊陲動態、民族關系的百科全書，為后人留下60萬言科考資料式游記，讓歷代時賢游哲望塵莫及。與徐霞客同時代的大學者、明末降臣錢謙益，何等的風流，聲名蓋過兩朝帝師翁同穌，60歲初識小妾16歲的柳如是，以百首情詩作見面禮，錢謙益百年之后，柳如是不辱尊貴以身殉情，學界譽為美傳。他讀后《徐霞客游記》落地有聲地宣稱：“此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當令泯滅不傳”，亟囑出版家毛晉刊行流布。世事難料，徐霞客怎么也沒有想到420年后，他的《徐霞客游記》竟能遺存為宏富的學術成果，嘉貽后學，惠顧百代，他本人也被后人授予“游圣”雅號。

“使此等奇人奇書，不沒于后世”，錢謙益如是說。

不過，我要順便寫幾句題外之語，不知從何時起，徐霞客竟成了當前一些商家或有關部門作秀的金字招牌，成了時髦的旅游商業傀儡或曰腕兒，足跡之地的一些城鄉紛紛把徐霞客作為旅游收入的門坎搶注商標，恐怕這是徐公始所不能料及之事，幸哉哀哉實在難以說得清楚。這里我還要畫蛇添足提一個名字：1951年出生于上海的旅行、探險家余純順。這位自1988年開始孤身徒步全中國的獨行者，近10年中行程達4萬多公里，足跡踏遍23個省、市、自治區，走訪過33個少數民族，先后發表游記40余萬字，沿途拍攝照片8000余幅，首次完成人類孤身徒步川藏、青藏、新藏、滇藏、中尼公路全程，1996年6月13日穿越新疆羅布泊全境時不幸步彭加木后塵客死他鄉。他同樣給我們帶來了那些關于人與自然的深度思考，那些穿越荒涼之地堅忍不拔始終不渝的信念，那些河山萬里峻峭虛幻背后的真實，那些于人性善惡之間的差異以及那些關于人類殘忍與惟美恒久的探索。

天空未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

余純順一如徐霞客，同樣不沒于后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