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送上成舍我一名”（外二篇）

游宇明

抓捕、殺害一個人時可以如此草率、蠻不講理，尊要人的面子釋放“人犯”，又顯得那么鄭重其事、生怕出絲毫差錯。專制者的兩面性可見一斑！

1926年8月7日凌晨3時，《世界日報》社長成舍我剛看完報紙大樣，準備好好睡一覺，一批手持大槍的軍人沖進了他的臥室，說是“憲兵司令部王（琦）司令請你談話”。成舍我情知“大事不好”，只好跟著他們走。

王琦實際上是奉張宗昌之命抓成舍我的，成舍我一到憲兵司令部，有關人員就向他宣讀了三大罪狀：惡意反奉；和馮玉祥密切勾結；替國民黨作宣傳，最近還領有廣州方面10萬大洋的宣傳費。成舍我后來說：前兩項罪名完全是捕風捉影，后一項罪名，關鍵情節也子虛烏有，他雖然擁護國民黨，卻未領過一分錢。成舍我與張宗昌并無直接的過節，只是因為成舍我這個人富于正義感，在自辦的《世界晚報》《世界日報》等報紙上揭露過張宗昌的某些暴行，張氏對其懷恨在心。

成舍我被抓后，其夫人楊蟠特別著急。怎么能不著急呢？張宗昌一向視輿論監督如仇敵，手上沾滿了記者的鮮血。就在這年的4月25日，張宗昌以“勾結蘇俄”的罪名逮捕《京報》社長邵飄萍，未經任何審判，次日凌晨即將其槍殺；就在一天前的8月6日深夜，張宗昌因為《社會日報》發表揭露其心腹潘復搜括民脂民膏的《官僚之運氣》，抓了社長林白水，又是未經審判，立即將其槍決。成舍我的輿論監督雖然并不違背民國憲法和法律，但早就讓張宗昌不爽了，萬一他的殺人癮再度發作，怎么辦？

“不行，得找人營救”，楊蟠想。她首先想到了成舍我的拜把兄弟孫景陽的父親、前國務總理孫寶琦（字幕韓）。孫寶琦當年遭人誣蔑時，成舍我在報紙上為他說過公道話，孫寶琦對成舍我非常感激，楊蟠料想他會幫這個忙。孫景陽將楊蟠領進孫家，楊蟠跪在孫寶琦面前，聲淚俱下請求孫寶琦出手。

孫寶琦對這件事非常重視，他與張宗昌有些交情，天一亮，馬上趕到了石老娘胡同的張公館，對張宗昌及其屬下給成舍我開列的罪名進行辯解，請求暫緩行事。昔日的政界大佬為成舍我說情，張宗昌不敢不給面子，于是答應孫寶琦：此案不重辦，保成舍我一條命。孫寶琦走出孫公館，立即囑咐成舍我的家人和下屬，搜集一些證明材料，他將附信送給張宗昌過目。張宗昌當晚回信說：“本應立予槍決，此承尊囑，已改處無期徒刑。”孫寶琦急了，再次赴張公館，認為假若沒有成舍我接受國民黨宣傳費的確鑿證據，就應該放人。張宗昌看到這種情況，料定孫、成兩人關系非同一般，答應重議此事。第四天下午，憲兵總司令王琦派人來請成舍我說話。當成舍我踏進他的辦公室，他一改平日的驕橫，彬彬有禮地說：“這次很對不住，委屈了你好幾天，現在督辦（指張宗昌）已有命令，叫我將你送交孫慕老，你現在就可以走了。”說完，王琦派了一名副官陪成舍我乘車，送到孫寶琦處，拿出一張大名片給孫看，上面寫著：“茲送上成舍我一名，請查收。”孫寶琦立即幽默地寫了一張回片：“茲收到成舍我一名，謝謝。”成舍我就這樣戲劇性地結束了自己的坐牢生涯。他后來才知道，自己之所以沒有像邵飄萍、林白水一樣當晚就被執行槍決，是因為那天晚上張宗昌新討了第10房姨太太，憲兵司令王琦在抓人后不敢掃張宗昌的興立即殺人，才在客觀上給孫寶琦留出了營救時間。

張宗昌、王琦們抓捕、釋放成舍我，頗有幾分黑色幽默的味道，抓捕、殺害一個人時可以如此草率、蠻不講理，尊要人的面子釋放“人犯”，又顯得那么鄭重其事、生怕出絲毫差錯。專制者的兩面性可見一斑！

在正常的政治環境中，司法可以容忍法律之內的仁愛、溫情，卻不會容忍超越法律的人情、關系。一個人做的事算不算犯罪、犯了罪得接受怎樣的刑事處罰，一切由法律說了算。法律規定是犯罪行為、必須接受某種刑事處罰的，誰說情也沒用，如果執法者給說情者面子，他自己就是犯罪；法律沒有規定是犯罪行為、不能接受刑事處分的，誰也別想將人羅織人罪，有人這樣干了，司法當局同樣會追究他的責任。然而，在一個強人獨裁的環境里，正常的司法活動完全被長官情緒取代，權力說誰合法誰就合法，權力說誰有罪誰就有罪，司法就像一塊橡皮泥，充滿了主觀隨意性。無人幫你說情，專制者可以讓你從無辜者變成死刑犯；有人替你說話，專制者又可以使他們原本認為有罪的人恢復無罪之身。

權力、背景、關系、人情就是法律，這是包括張宗昌在內的所有獨夫的行事邏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