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之殤

阿瑩

誰也沒想到，咸陽北塬上這一條新修的柏油公路，會遇到大唐王朝上官婉兒的墓。

這的確有點刺激，上官婉兒可是一個能夠調(diào)動人們所有想象的人物啊。但這不能埋怨我們的工程設計者驚擾了一代名媛，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就沒有記載這位才氣逼人的“女丞相”葬在哪里的蛛絲馬跡，也曾有過一些好事的青年才俊為此傷神許久而一無所獲。那天是個陰霾濃厚的上午，幾位手執(zhí)洛陽鏟的探方工人勞作中突然發(fā)現(xiàn)土質(zhì)異常，經(jīng)過細細勘查，方知遇上了一座形制不小的唐墓。盡管地面上沒有封土和碑石，但是剝開曾經(jīng)撓動過的黃土，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竟是一個典型的唐代貴族形制的大墓。

于是探秘的渴望便騰云駕霧了。

沿那條從地表深入地下30多米的墓道朝里走，盡管不時有渣土落下，更有土腥氣逼近來，卻因有四個從地面通到甬道的天井而不感到憋悶，反而會感受到長長甬道散發(fā)出的唐王朝紛亂的氣息。那上官婉兒乃一介女流，卻能在兩代皇帝身邊游刃有余地活躍了27年，該有多么過人的膽識和能力啊。如今已不可知，上官婉兒是否知道祖父上官儀和父親被武則天斬首的往事。想想她從小生活在武則天的裙裾邊，長期操持文案應該對長輩的悲慘有所耳聞。但是令人驚嘆的是她無論得意還是失落，竟然沒有一點點的流露，始終以一位忠誠的形象生活在武則天的帳前殿后，長期掌管著宮廷的核心機密，這若沒有超凡的智慧是難以想象的。當然，她一生也有過難忘的驚悚，據(jù)說有一天武后與宰相們議事，讓她臥于案下記錄。且不知婉兒為何好奇露頭偷窺，卻不幸被武后發(fā)現(xiàn)了，退朝后武則天勃然大怒，竟然將一把小刀扎進她的額頭，還兇狠地斥命不許拔下，聰明的婉兒含淚詠出一首“拔刀詩”才得以讓龍顏平復。

這似乎是她的才氣幫她躲過一劫，后來上官婉兒為掩飾疤痕在額頭貼了朵梅花，一時間嬪妃們竟然紛紛效仿，看來超人的才華讓名家舉手投足都可能成為典范。然而發(fā)生在景龍元年的驚悚就不那么浪漫了。那年太子李重俊疑慮上官婉兒讒言，激起了他的恐懼和仇恨，提劍趕到宮中執(zhí)意追殺她。上官婉兒知訊后匆忙跑到中宗和韋后寢宮，歷數(shù)太子陰謀篡政的種種“劣跡”，終于激怒中宗親率御林軍當場殺死了太子，使上官婉兒躲過了迫在眉睫的殺身之禍。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上官婉兒就是一個讓皇上放心的記事女侍，但這個職位又隱含著運籌帷幄的丞相名分，便使得各種遐想紛至沓來，也讓富麗榮華裹滿了全身，這也是人們對這個突然發(fā)現(xiàn)的大墓理所當然的期待。

可是這條狹窄不足四米寬的甬道，絲毫沒有大唐的氣度，兩側(cè)墻壁沒有在很多皇家墓道見過的精彩壁畫，也沒有在唐代官侯的靈穴見過的金銀重器，長長的甬道似乎把世間的風霜都卷進粗糙的黃土里了，僅有的四個小壁龕不情愿地迎接著久違的光照，幾尊平庸至極的三彩立馬、駱駝和胡俑雜亂無章地擁在里邊，塵土蒙面色彩暗淡，在默默陪伴著昔日位高權(quán)重的主人。其實，上官婉兒的生命里還是充滿了藝術品味的，她非常喜歡收藏古籍善本，每年都要把藏書攤開用香樟熏染，以至后來那些書籍散落民間，依然能發(fā)散出悠悠的木香，一時間成了收藏界難得的珍品。她甚至繼承了爺爺?shù)摹吧瞎袤w”詩歌，婉約而又細膩，竟風靡皇宮深殿多年，人們時常提起的那首《彩書怨》，讀來可以感覺到她對自然的向往，以及她心靈深處難以釋懷的憂傷。她還常常率領當朝的頂級詩人，舉辦一些被今天的年輕人稱為沙龍的藝術聚會，連皇上也會趕來捧場，以至讓她做最后點評，被她評為上品的詩詞皇上會當場賜金賞銀，想來當時能參加這樣的聚會該是多么榮耀啊！

然而，這條穿越了14個世紀的甬道絲毫感覺不到藝術的氣氛，沒有音符，也沒有詩歌，更沒有舞蹈的圖畫，赤裸的黃土在袒露著本真的故事，甚至能清晰看到匠人們匆匆鑿壁的斧痕。待走近第三個天井，前面驀地閃過一道黑光，一方漆黑的墓志端端正正臥在甬道中央，近前細瞅，蓋上篆書“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銘”，字跡雍容而又流暢，再小心掀開志蓋，一行行俊秀的行書記述了墓主人哀榮的一生。可能是上官婉兒的結(jié)局太過悲慘，墓志的撰者與書者都沒有留下姓名，但字里行間可以隱約感受到惋惜和哀痛。墓志還透露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信息，上官婉兒一生曾給李家兩代皇帝為妃，但細想給中宗做妃已不可能，當時后宮佳麗云集，上官婉兒再有姿色才華，也扛不住歲月的磨礪，一個年過40的女人要納為皇妃是難以想象的，所以“婕妤”應是后宮女官的職位。

可以理解墓志對上官婉兒的結(jié)局曲筆帶過，但誰都知道殺戮始終像幽靈糾纏著大唐昭儀，她的死簡單而又復雜。她那天在得知高宗之孫李隆基起兵壓城后，手捧一份她給已故皇帝起草的擁立李家人繼承皇位的遺詔站在城門下，以示自己對大唐王朝的忠誠和坦蕩，但是這個極具創(chuàng)意的精明舉動沒有感動后來的唐玄宗，她當時就被斬于旌旗之下。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啊，但想到李家社稷曾被一位女人褫奪了20多年，答案也就不解自明了。

然而走進甬道盡頭的墓室，環(huán)視四周，所有觀者都會感到震驚。偌大的地方居然被拱頂崩塌下來的磚土堆滿了，甚至揭去全部塌土也沒有一點點棺槨的痕跡，連地磚都揭得一塊不留，更沒有任何期待的陪葬物。這，顯然不會是盜墓者所為，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來，估計這位權(quán)傾一朝的“女昭儀”，死后也沒能得到安生，沒能悄悄躲在離李家皇陵十多里外的一隅，靜觀朝代的變遷和動蕩。從拱頂毀爛的狀態(tài)看，估計當朝就有人把墓挖開，把棺槨拖出去，把墓室搗毀了。盡管唐代文獻沒有毀墓的點滴記述，但觀者依然可以感受到李隆基登臨皇位前的血雨腥風。

但墓志披露了這個公開的秘密，是與李隆基同盟的太平公主收殮了上官婉兒。這太平公主何許人也，乃是一個有著強烈權(quán)利欲的又一個皇家女人。她顯然是想收攏上官婉兒的舊部，以壯大自己的勢力，為日后可能的“登基”做準備，這個挑釁性的動作，一定強烈激怒了李隆基，在他翦除了舊日同盟太平公主以后，下令搗毀上官婉兒的墓穴便是必然的了。后來唐玄宗可能悲憫覺悟，敕令為上官婉兒編撰詩歌全集，也許就是為了彌補感情的追問。可能上官婉兒的命運過于悲慘，那部集結(jié)她文學才華的名著沒能留傳下來，只在《全唐詩》里可以窺見鳳毛麟角。

看著空空如也的大墓，有人竟提議沒有珍寶發(fā)現(xiàn)就此回填算了。我知訊大驚，空空如也本身就是一部大書啊。沒有棺槨，沒有寶物，沒有了在世時的榮耀，只剩下素面朝天的墓志，更承載著震撼性的人文價值，正好演繹唐代“女相”顯赫而悲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