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索福克勒斯的“忒拜劇”各自獨立卻又緊密相連,本文試圖將三部劇作看作一個有機整體,來重審其核心悲劇沖突及其內在聯系,進而闡釋三劇結構上的螺旋對位關系及其主題上表現出的永恒輪回的悲劇意識。
關鍵詞:忒拜劇 對位 輪回 神法
索福克勒斯與“忒拜”有關的三部劇作——《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在科諾羅斯》、《安提戈涅》——各自獨立卻又緊密相連,而三劇的內在聯系究竟何為又似乎曖昧不清:俄狄浦斯獨特的命運究竟是何意味?《俄狄浦斯王》中生命的沉重與切膚之痛,與《俄狄浦斯在科諾羅斯》中異常“輕盈”的死亡有何關系?而《安提戈涅》中與當年的俄狄浦斯過分相似的克瑞翁形象又在透露什么?
本文試圖將三部“忒拜劇”看作一個有機整體,以整全視角來重審三劇核心悲劇沖突及其內在聯系,進而闡釋作為整體的忒拜劇結構上的螺旋對位關系及其主題上關于永恒輪回的悲劇意識。
一.“忒拜劇”的對位螺旋結構
索福克勒斯的“忒拜劇”各自擁有獨立情節、沖突和主題,但又難以完全分開。索福克勒斯并非按照劇情順序來寫作,而三劇的創作又貫穿其一生:《安提戈涅》位于情節最末卻最早完成,之后是《俄狄浦斯王》,而《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則是晚年的絕筆。故事情節是劇作的“自然”聯系,而創作順序則透露出作者的用意,于是兩種順序可以成為審讀三劇的兩條軸線,如此我們將會看到三者的某種奇特聯系(劇名前數字為故事順序,后為寫作順序):
我們將圖中相同的數字相連:兩個[1]相連,兩個[2]相連,并把三者構成的整體當作最小單元則單元A中的[3]與下一單元B中的[3]相連,用這種寫作順序和故事順序結合的方式,三劇可以被一種奇特的結構統和起來,并呈現出無限綿延的趨向。而內容上,以三劇皆涉的“人法”與“神法”沖突為著眼點,那么這種螺旋對位結構,也同樣出現在神人沖突的代表人物身上,俄狄浦斯、安提戈涅和克瑞翁的命運與角色轉變也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被納入其中,同樣顯露出微妙的循環:悲劇皆因人法企圖挑戰神法而釀成,卻并不因“前車之鑒”而終止,而是以特殊的方式永恒輪回。對神法以及超越人格化諸神的宇宙法則的敬畏是索福克勒斯才是傳達的真意——俄狄浦斯犯錯并認識到人類真正的處境,將命運重新交與神的安排,從而獲得神恩之救贖,但整個俄狄浦斯家族卻仍舊身處永恒地循環往復的悲劇之中。
二.“神法”與“人法”的對立與輪回
最早創作的《安提戈涅》已為我們建構起整個“忒拜劇”的核心沖突模式——“神法”與“人法”的對立。安提戈涅認為埋葬兄長是眾神要求人類必須完成的任務,也是自己出于人倫親情所必須履行的義務,她的篤定與踐行源自對天賦倫理秩序(倫理習俗)的虔敬。而克瑞翁則代表了秩序的另一向度——作為人法的城邦法。安提戈涅的兄長正因領兵攻打母邦而觸犯城邦法,所以必須受到懲罰,即使懲罰本身是違反天賦倫理秩序的,于是二者間的對立關系構成核心的悲劇沖突。安提戈涅與克瑞翁也成了神人沖突中兩類角色的代表,一種絕對虔敬,謹守神的秩序,另一種則堅信人類的力量,篤信自身的秩序,顯得驕橫且絕對。
《俄狄浦斯王》中同樣可以找到這種神人對立及兩種力量的代表:俄狄浦斯篤信人力(知識),克瑞翁和特瑞西阿斯尊崇神意(命運)。俄狄浦斯戰勝斯芬克斯,于是人憑靠自己的力量(智慧)戰勝了困苦,并篤信自我,以致變得驕橫(hubris),甚至開始僭越“神法”所象征的宇宙之法則(cosmos),這一點在俄狄浦斯與作為神之代言人的盲先知忒瑞西阿斯的沖突中被表露無疑。過于崇拜人類知識的俄狄浦斯根本無法相信先知的正當性,而施米特在《對古老宗教啟蒙的失敗》中提醒我們,盲先知看不到世間的表象,卻能憑靠神意洞悉本質,而俄狄浦斯的眼睛卻只能看見表面的聯系,所以發現真相的俄狄浦斯唯有戳瞎雙眼來懲罰自己,而這也就應驗了忒瑞西阿斯的話:“你罵我瞎子,可是我告訴你,你雖然有眼也看不見你的災難”(《俄狄浦斯王》412-413行)。
之后,俄狄浦斯用二十年的時間去流浪,他對悲劇命運的接受是通過自我懲罰(刺瞎雙眼與漂泊)的基礎上重新將自己歸于神的安排。于是《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的俄狄浦斯成了一位虔敬的老者,極度捍衛神的威嚴,儼然一副“忒瑞西阿斯”的樣子。而頗具意味的是,此時的克瑞翁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已接替俄狄浦斯掌管忒拜城的他不再是《俄狄浦斯王》中那個虔敬的青年,他開始衰老,已顯露出《安提戈涅》中那種驕橫的姿態,俄狄浦斯的驕橫幽靈般地復現了。于是,再一次,對神法的虔敬與對人法的篤定產生了激烈的沖突。
虔敬與驕橫的對立在安提戈涅—克瑞翁,克瑞翁—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克瑞翁身上輪換,每次沖突都造成了悲劇性后果,仿佛行至終點,卻在下一階段再現,神法與人法、虔敬與驕橫的對立以這種永恒輪回的方式在人世反復著。
三.“永恒的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的殺父娶母的罪責與痛苦都源于基于原始宗教的“血污”觀念。人類早期神話充滿亂倫的“血污”,而文明化與自我意識的覺醒,使得人類開始排拒這種行為,可以說這種罪責及其相伴的痛苦都源于人之為人的意識本身,而作為具備自我意識的人類之代表,俄狄浦斯所感受到的痛苦必定無比巨大。面對斯芬克斯之謎時,俄狄浦斯答出了謎底“人”,顯得具有知識,與作為人類的自覺,但他對于作為人的自己(身世與所行之事)他卻茫然無知——俄狄浦斯陶醉于自己的智慧,而沒有及時認清 “自己”到底是誰,“人”到底是什么?他“使自己成了那個他以為找到了答案的疑迷的化身”:
他成為一個成年人,堅定地站立于他的兩條腿之上,又使他成為像他父親那樣,依靠拐杖三條腿站立的老人(他奪取了他在伊爾卡斯特身邊的位置),同時又像依然用四條腿行走的嬰兒(他既是他們的兄長,又是他們的父親)一樣。……他那不可補贖的罪行在于,他把那三種年齡全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這三種年齡本應依次而來,而不應交混在也不應重疊在一個家庭世代的內部。無法清楚地區分它們,無法合乎規則地依次承繼,在名譽和功能中,就不再有了穩固的地位和持恒的延續性,在城邦中,就不再有了秩序……(韋爾南《神話與政治之間》,317頁)
俄狄浦斯家族的悲劇命運是俄狄浦斯竭力逃避殺父娶母命運而受到的懲罰,從最根本上說,其“原罪”在于企圖逃脫神意約束的嘗試——人與神關系的脫節與分離。或許正如博爾赫斯在《俄狄浦斯與謎語》中所暗示的:“我們就是俄狄浦斯,以一種永恒的方式,/我們也是那三重形狀的野獸/我們將是的,我們曾是的一切。//看到我們巨大的本來形象,/我們就會毀滅;仁慈的上帝/賜予了我們后代和遺忘。”(王永年譯,《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上)》,306頁,有改動)我們以一種永恒的方式是俄狄浦斯,而這才是人類最真實的狀態:答出斯芬克斯之謎使我們堅信自己的力量,卻沒有想到這是諸神的暗示,直到驕橫引發罪行,我們才認清自己惡魔的形象,但人類依靠繁衍在不斷延續,同時也依靠遺忘來逃避真實。幼年的安提戈涅虔敬,壯年的俄狄浦斯卻無比驕橫,直到老年才再次在虔敬之中找到安寧;壯年的克瑞翁虔敬,老年的克瑞翁卻走向了驕橫與毀滅,同樣是年幼走向年老,俄狄浦斯家族與克瑞翁不同的生命線索卻一直以對立的方式在延續,暗示驕橫與虔敬的對立一直以這種永恒的方式在人類身上延續,永恒輪回。
參考文獻
1.[古希臘]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在科諾羅斯》,羅念生譯,載《羅念生全集 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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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法]韋爾南:《神話與政治之間》[M],余中先譯,北京:三聯書店,2007
(作者介紹:曹曉龍,武漢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