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奶奶走在路上

梅子涵

小遠帶奶奶去看電影。是的，現在是他帶奶奶去看電影。他14歲了，長大了，而奶奶已經70歲了，老了。一個人老了以后就會像小孩子一樣，上街、看電影都得有人帶。

電影是學校包場的，吳成成生病沒來，多出一張票。小遠突然決定要把這張票買下，帶奶奶一起去看。

可是現在他真后悔買了這張票。你看奶奶的動作有多慢，真是慢極了。從家里走到電影院，小遠只要20分鐘就可以，但按奶奶的速度當然不行。下午2點10分的電影，1點10分，小遠就叫道：“快點兒，奶奶，現在都1點10分了！”

“就好了，就好了！”奶奶連忙說?？墒牵棠踢€是慢吞吞的，從大房間摸到小房間……天哪，已經1點20了！

“奶奶，你怎么這么慢，到現在還沒收拾好啊？”小遠又叫道。

“就好了，就好了！”奶奶連忙說，并且慌慌忙忙地在房里忙碌起來，“咚咚咚”的，可是仍舊沒有好，她從廚房摸到了走廊……這時已經1點半了。

“再不好我就走了，電影都要開場了！這么慢，誰像你這么慢！”小遠大吼起來。

他真想甩手就走，不帶奶奶去了：“真不該給她買票……”以前小遠一個人看電影，總是一丟下飯碗就往同學家跑，一路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可是今天卻要等啊等啊。不等吧，讓奶奶自己去，她又搞不清楚地方，要穿那么多馬路，路上還有那么多車子……人老了真是有些討厭。

奶奶總算笨手笨腳地穿好了鞋，跟著小遠出了家門?，F在是1點35分。

小遠自顧自地走著，把奶奶撇開了好幾米，好像不是他帶奶奶去看電影，而是自己一個人去看。

工業大學的圍墻里在建造一座衛星接收站，拉起的電線簡直像密密的蜘蛛網。小遠停了停，想等奶奶走上來后告訴她這里在建衛星接收站。可是他心想：“算了，還是別告訴她了，告訴她，她也不懂，她怎么會懂衛星接收站呢？”小遠發現奶奶不懂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譬如樓下的鄰居考取了技校，可奶奶總要說成體校?！凹夹?！”小遠不耐煩地糾正道，“什么體校，體校是學體育的?！?可是奶奶仍舊“體校體?！钡貟煸谧焐?。

再譬如，小遠早晨起得遲，來不及吃早飯，有時就叫奶奶買雞蛋面包讓他一邊走一邊吃，可奶奶卻買了甜面包。小遠朝奶奶嚷道：“我叫你買雞蛋面包，雞蛋的，你偏要買這種，這種的誰要吃，里面又沒有雞蛋！”

可是奶奶說，面包還不都是一樣的……

面包怎么會都是一樣的呢？可是小遠跟她就是講不清楚。

奶奶只知道菜市場里的事：今天青菜多少錢一斤，水果店旁邊那個擺豆腐攤的家住在哪條街上……可誰愿意聽這些啊？

你說，和她有什么可多說的呢？

不過，小時候……

小時候，小遠總是趴在奶奶的肩膀上，讓奶奶背著到馬路上去玩兒。那時候，爸爸媽媽都在農場，小遠就跟著奶奶生活。奶奶背著他去看戲、看套圈圈、看打氣槍……那時候，小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問，奶奶什么都能告訴他。

“奶奶，這是什么戲??？”

“黃梅戲?！?/p>

“那怎么不穿黃的衣服而穿紅的衣服？”

“黃梅戲也穿紅的衣服?！?/p>

“你說和平鴿是鳥嗎？”

“和平鴿是鳥。”

“那么為什么大家叫它和平鴿，而不是和平鳥呢？”

“鳥有好多種呢，麻雀也是鳥，但人們都叫它麻雀，小燕子也是鳥，我們不是叫它小燕子嗎？

……

這些事，小遠也許忘了，也許想一想還記得起來。

小遠走走停停，等一下奶奶，不把距離拉得太遠。奶奶走得慢透了，像小腳老太婆一樣。不過奶奶并不是小腳，而是大腳。

奶奶的腳很大，像男人的一樣。小時候，奶奶背著小遠到處走，熟人看見了都說：“小遠啊，不能讓奶奶背的，奶奶老了，背不動了，會摔跤的?！?/p>

可奶奶不會摔跤，有一次走在路上看見一攤水，她還能跳過去，小遠趴在奶奶肩上都感覺不到顛。誰說奶奶老了，60歲的時候她還申請到街道冶煉廠當臨時工拉勞動車掙錢呢。

奶奶說：“小遠，奶奶要去拉車車了，你趴在窗口看奶奶，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彼苈犜?，乖乖地趴在窗口看奶奶。

每天，奶奶要拉3個小時的車，從門口的路上走過6次。有一天，當奶奶拉著車經過門口時，小遠站在一棵高高的梧桐樹下。天氣多熱啊，人家的奶奶外婆都在睡午覺，他的奶奶卻在拉車子。

“奶奶，你擦擦汗！”他跑到奶奶跟前，送上一塊涼絲絲的浸過井水的毛巾。奶奶頭上、臉上的汗像珠子一樣往下滾?！澳棠蹋€有茶！”茶也是放在井水里浸過的，冰冰涼。

奶奶擦了汗，喝了茶，說：“小遠，你不要到外面來，外面熱，還是趴在窗口看奶奶，窗口有風，涼快。”

這時，不遠處有個孩子囔囔著要外婆買棒冰，而小遠卻對奶奶說：“我不要奶奶買棒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說。

可是奶奶還是走過去給小遠買了一根棒冰，她口袋里掏出來的鈔票都被汗水浸濕了。

小遠接過棒冰，臉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澳棠桃б豢?！”他把棒冰伸到奶奶嘴邊。

“奶奶不咬，遠遠吃?！?/p>

奶奶又拉著車走了。小遠重新趴在窗口，等著奶奶。窗口有風，很涼快，還能聽到知了的聲音。

……

這些事情，小遠也許忘了，也許想一想還記得起來。

這時，閔建華和王世長奔過來，不知為什么，他們今天也去得這么遲?！翱炫馨?，陳小遠！要遲到了！”他倆朝小遠叫道，又像攆魂一樣地跑掉了。

“要遲到了！”小遠惱火地想。他狠狠地扭過頭，看著奶奶：“都是你，慢吞吞的……”

可小遠突然發現奶奶走路時背弓得是那么厲害，踉踉蹌蹌的，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怪可憐的。奶奶變得多老啊！小遠天天和奶奶在一起，卻沒有注意奶奶已經這么老了。不過，他也沒工夫去注意到奶奶，他有多忙啊，讀書、做功課、田徑隊訓練、打籃球、到同學家去玩……

小遠停下來，轉過身等著奶奶。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等一等奶奶，攙著奶奶一起走。

奶奶以為小遠又要朝她大吼大叫，便趕緊跑了幾步。

“別跑別跑，奶奶！”小遠連忙說，迎著奶奶跑上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