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田福民

很多東西已經失去了它本來的面目，比如表。

表曾經的輝煌，足以支撐起關于一個時代的榮光。那時年月，一個人似乎都應該擁有一塊表的。有了表，抬腕之間，就能知道時間。在這之前，時間恍如是渾渾噩噩，不明不白度過的。很多人表達對表的欣喜之感，說從此我可以掌握時間了。他或許是興奮過了頭，時間怎么是人可以掌握的呢？應該是人被時間掌握著，誰能在時間之外逍遙游離？

我對時間的敬畏，緣于小鎮上一個修理鐘表的男人。他是個瘸子，雖然行走不便，但人很聰明。他的老婆很漂亮。我每去到鎮上，都要悄無聲息地經過他的店面。他總是埋著頭，擺弄著手里的鐘表，偶爾向外瞥視，目光也透著幽暗，好像他是從時間深處看過來，讓你頓覺世事荒涼，萬籟俱寂。

那時的人，喜歡做一件事：對表。對下來的結果，所有的表，都有著不一樣的時間，不是快一分，就是慢幾秒，便感慨：十表九不同。對表精準度的計較，我理解為對時間的老實。在時間面前，應該老實。老實是一種優良品質，對時間能夠老實，對世界一切事情，大概都能夠老實。萬物都包含在時間之內。

好像重要的事情，都將其置于表下來考量。愛情在那個時候，就顯出它的質樸和真誠。對于愛情，我投之以更多關注的目光，它蘊藏的東西太多了，比如人性的善惡，世態的炎涼。它不僅是個人的事情，也是一個時代的晴雨表。一塊表作為愛情禮物，是意味深長的。它示意相愛的人，在愛的時間里，要守時，要守約，愛是有一個標準時間的。當手表退出，黃金白銀進人愛情的禮單時，愛也就有所變味了。時代跟著變質，拜金的浪潮洶涌而來，物質的欲望蔓延到了每個角落。

在這樣的時代里，我是不知所措的。開始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想通之后，恍然大悟，繼而是周身恐懼不安。人們把表遺棄在歷史的陰暗角落里，這個舉動是極具象征性的，它告訴人們，以后再也不用在時間面前保持老實的態度了，老實已退化為一個銹跡斑斑的老古董。為了滿足物質欲望，何必那么死守硬扛？

表在我身上做了一次演示，不知是不是一個預兆。有一回參加鎮上的一個活動，猩紅的帷幔，高而深的舞臺，似乎能吞沒一切美好之物。活動主辦方發給我一塊表，方形的表面，天藍色的內紋，我很是喜歡。然而那塊表走了幾天，就停了，后來去換了幾次，還是不行。

在別人看來，其實就一塊表，在我心里卻引起軒然大波，為什么新的表就走不準了呢？此表似乎不僅僅是一塊表了。

在街上遇到一位老熟人，他對我似乎很了解，他說：“你呀，人是好人，就是太老實了！”像被一陣電流擊中，驚顫不已。風霎時靜止，太陽暈白。那是近世紀末的時光，舊的世紀快到頭了，新的世紀還沒有到來。新的世紀將是怎樣的呢？

表的預兆是準的，新的世紀，像小說里說的那樣，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新世紀，是時間壞了的時代。現在幾點？大概是……什么都可以大概的。

而我依然守著這壞的時間，去赴既定的約。他怎么不來？他失信了！他怎么這樣？他食言了！我義憤填膺，我肝膽欲裂。然而，又能奈何？

一個聲音對著我說，憑你，還出來混？傻帽了，呵呵！老土了，呵呵！

表銷聲匿跡了嗎？沒有。這幾年，表又被趕時尚的人請回到手腕上了。那表璀璨光華，樣式繁復，幾乎掩蓋了時間移動的指針。好在，表在人眼里，也只是一種裝飾，少有人看它一眼。

“亂花漸欲迷人眼。”光怪陸離的世界，很多東西已經失去了它本來的面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