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馬詩七首

登 山

1

登山的路，肯定不止一條

山頂的城堡，也肯定

不是一個人的

郵差看見了，或想見了它

這時候，卡夫卡或者小K

還在睡覺，還沒有變成

一只大甲蟲。還沒有說出

“一切的障礙粉碎了我”

當恐懼在泥土里打洞的時候

2

上山的路，也可能是

別人下山的路。當風擦肩而過

一種氣味的交流不可避免

當少年的馬爾克斯

邂逅變形記。當一個天才

遇見另一個大師

當模仿變成了獨創

當俏姑娘雷梅苔絲，被一陣風

連白色床單一起刮上了天空

3

山腳，山坳，山脊

你叩擊一節節臺階。空蕩之音

在回響。你回想臺階的數目

一切都是無意識的。恰如

伍爾夫凝視著墻上的斑點

更像普魯斯特，端坐在

佛洛依德的潛意識時鐘里

追憶逝去的青春。似水年華

意識如時間之水，在身旁叮咚而下

4

你在登山，身體是清醒的

正如額頭的汗滴。也是清晰的

但這絲毫不妨礙大腦的神游，或冥想

正如佛洛依德的白日夢。用幻覺或錯覺

蘭波發現了字的煉金術。而柏格森用直覺

而布勒東、艾呂雅和達利。時間如螞蝗

軟軟地搭在，超現實主義的樹杈上

直到羅伯特·勃萊發掘出深層的意象

直到，W.S.默溫決定從影子下面抽走水

5

山腰的喬木，這些高挑的松樹

構成了隧道的傾斜。加上帶雨的樹枝

龐德準確地摸到了地鐵站的潮濕，以及花朵

這些意象的臉孔，變幻不定

當奧登在某個夜晚散步，時光

就像野兔一樣向前飛奔

這些臉孔，變幻不定的意象。他們是

葉芝，艾略特，史蒂文斯，弗羅斯特

一轉身又是李白或者芭蕉

6

上山的路，通向山頂的城堡

也有螺旋的陡坡。一個象征，如水流的回旋

如愛倫·坡，寂寞歌唱海倫遠古桅帆一樣的美

波德萊爾在街心花園，種下一朵惡之花

嬌美如魏爾倫與蘭波的不倫之戀。而馬拉美

沉浸于魔術和咒語的神秘，巫者的神曲

還有瓦雷里，里爾克，葉芝，艾略特

甚至史蒂文斯。他們在荒原里凝視豹子，石榴

的冥想，女神的乳房，唯一動彈的黑鳥的眼睛

7

山路通天，路邊一株灌木

指向磚頭房子的孤寂。細小的孤寂

沒有聲音。孤寂的身后還有一只箱子

一箱子的超短裙。艾米莉·狄金森，一位

獨處深閨的裁縫，一生縫制詩歌的超短裙

短詞，斷句，半個破折號，押出了迷人的半韻

艾米莉·狄金森，一生從未走出磚頭房子

“從未與上帝交談。”——卻用一株三葉草

和一只蜜蜂，造出了一個大草原

8

就要到山頂了。舉目遠望，澄明的

天空。懸掛著薄紗的流云。天空澄明得就像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天空。博爾赫斯走出書房

天就黑了。他索性，在南方的庭院，數星星

古老的星星。在幽秘的水池，看水的回旋

左手，在沉睡的鳥兒的寧靜里，摸到門廳的濕氣

潮濕的暮色，帶給他一個聲音。死去的父親回來了

另一個博爾赫斯埋進書堆。“你我的分離已經肯定如 大理石

使無數其他的黃昏更加憂傷”

9

一只金色羽毛的鳥。在樹上唱一支陌生的歌

不是山腳所見的，東方傳說中的那只鳳凰鳥

它是華萊士·史蒂文斯的金羽鳥，垂下火造的羽毛

觀察黑鳥，可以有十三種方式。那么

金羽鳥呢。整個下午宛如黃昏。假如現在開始下雪

雪下個不停。金羽鳥一定棲在，雪人的頭頂

山頂的城堡，或許供奉著一盤桃子

一只誘人的水蜜桃。撕開自己憂郁的皮，露出

鮮嫩的肉。然后摘下另一個自我，就像摘下一只桃子

10

登山的路，越來越崎嶇。就像徐緩的音樂

也有突兀的音階。就像特朗斯特羅姆在途中的秘密

打開第二道門。喝一點黑暗，讓亡靈顯形

這是八月。有人從山上下來。那個躺在

大樹下的人，同時也躺在上面。伸展出成千的小枝椏

到達峰頂之前，他的想象需要片刻的歇息

而大師們，一個個自山頂魚貫而下。他們抵達了

上面的城堡嗎。一切不得而知。告訴荷爾德林

大師不能使我怯步，倒是大自然，常常令我敬畏幾分

盛夏的最初景象

東南風登臺，宣布

方圓千里都是演習戰場

一張大到看不見邊的

床單，使性子甩動

要甩出空氣中看不見的

水滴。懸掛于20樓的廣告

幕布撕成三片。逃竄的白云撕成

更多的碎片，掉在馬路上

明晃晃的刀光，溫柔撫摸

街邊每一朵小花的小臉

一輛輛反光的和被反光的

汽車，在海面的強光中破浪

全副武裝的戰艦，鳴笛列陣

電線桿或天線雷達，沿街

素描五線譜或者優美的波浪

遠山毫發畢現，街道浮上天空

炙熱的街心和清涼的墻角

明暗交替的一瞬，恰似陰陽分界

大風與強光制造的幻覺

托舉著五月的山城，托舉著

2014年盛夏的最初景象

馬年生日速寫

520。一組數字醒來

三顆露珠在含笑的葉子上

翻身。8歲女兒的祝賀

是清晨的第一聲

鳥鳴。第一滴陽光

美蝴蝶翩翩來到床前

這是馬年的5月20日

春風遲遲，一根根梳理著

看不見的馬尾巴

這是愛情病發的日子

有人感嘆青春的尾巴

有人追著要跟春風結合

這是雪青馬的生日

露珠預定了蛋糕

陽光預定了清晨

蝴蝶預定了夏天

眉清目秀的女兒預定了

我全部的快樂

一滴時間

時間滴在葉子上

滾圓滾圓的，就像一滴水

你的手掌，張開又攥緊

你攥緊的是一滴水，或者

是一滴時間

你緊緊攥住。你以為你攥住了

你的時間，其實你攥住的僅僅是

一滴水。其實你是被一滴時間

緊緊地攥住了

趕走影子

你說你討厭影子

從小就討厭，它的樣子

如影隨形的樣子

你從小就喜歡，背著燈光

踩它，踢它，甚至彎下腰去

撕扯它，布一樣撕碎它

你討厭影子，討厭影子一樣的東西

你要逃到沒有影子的世界去

老父親，在清明

一只鳥，懸在白發的頭頂

是布谷還是鷓鴣，他沒有看清

提著一竹藍的虔誠，老父親，走在清明

山腰霧起，竹藍里沒有雨紛紛

老父親，想著他的老母親，沒有老淚縱橫

右手揮著鐮刀，墓前草青青

掐幾根蘆蕨，布幾張黃紙，鞠幾個躬

老父親，在墓前青石板上坐下來

望著對面的五指峰，五個兒子已成人

60歲骨質增生，100歲骨殖在黃土生根

老父親，帶著老腰痛，一上午看望了五位亡故的親人

中午下山來，表情比屋頂的炊煙更輕

白茶頌

一個純潔的名字

羽化，在唐人的嘴角

陸羽來了，帽子上插著

白色的葉子。是谷雨時節

梔子花開呀開，一直

開到21世紀的

安吉

中間跳過了幾條河

一條叫做宋朝

那時候汴河水正小漲

一根扁擔小舟一頭

挑起清明，一頭

挑起茶杯里的

幾枚翠葉

隔夜的王朝

宋徽宗不是做皇帝的料

他在龍袍里掖了一撮白茶

到沙漠里聽北風去了

他終于沒有回來

沒能親自巡狩

這片白色的疆土

民間大瑞。陸羽老了

苕溪沒能留住他，他的《茶經》

遺落了一頁，就種在安吉

一個叫做九龍峽的山谷

占山為王了

這是宋朝的老皇帝沒有想到的

白茶一夜開遍了溪龍的山

苕溪的波浪。后宮三千

在茶杯里翻卷，沉淀

在谷雨和梔子花的呼吸中

流落民間，身價比天

一株白茶就是一種情緒

一種情緒

安且吉兮

作者簡介：雪青馬，原名黃學芳，1970年代生于贛南鄉村，現居浙江安吉，從事媒體行業。大學時代開始寫詩，與人合辦詩社，曾任社長。2007年詩集《愛上雪青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現為江西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