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烏賦》主旨爭議述評

殷漱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神烏賦》主旨爭議述評

殷漱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神烏賦》自其出土以來，備受學者關(guān)注。關(guān)于其主旨爭議有三：一是贊揚稱頌說；二是諷刺社會說；三是勸誡說。每種說法，論據(jù)充分，但都有可商榷之處。

《神烏賦》主旨爭議

1993年，連云港市東海縣尹灣村發(fā)掘六座漢墓。第六號漢墓出土竹簡133枚，其中編號為114-133的21枚竹簡較其它竹簡寬一倍有余，上面抄有《神烏傅》。由于《神烏傅》并不見于傳世文獻，這些竹簡一經(jīng)出土，便引起專家學者的廣泛關(guān)注。自其出土至今，研究成果頗為豐富。關(guān)于《神烏傅》的主題思想，諸家也是眾說紛紜。《神烏傅》帶有寓言性質(zhì)，講述了春日之際，雌雄二烏欲建巢于府官高樹，不料遭盜鳥破壞，雌烏回巢，途中與盜鳥相遇，二鳥因此發(fā)生爭執(zhí)。雌烏先是動之以情，自述建巢的辛苦，斥責盜鳥的偷盜行徑，而后又曉之以理，勸誡盜鳥行君子之道，遵循天地綱紀，懸崖勒馬。然而雌烏并沒有因此懺悔，反而大發(fā)雷霆，駁斥雌烏所謂的君子之道，導致二鳥相斗，最后雌烏被傷，被人補取，系之于柱上。雌烏僥幸逃脫回巢，卻再次遭遇厄運，由于樹高枝多，雌烏腳下的繩索被高枝纏住，雌烏被倒掛于高枝，命懸一線。彌留之際，雌烏與雄烏依依惜別，并贈雄烏遺言。最后雌烏墜于廁所，雄烏高翔而去。文章雖然字跡有些漫散不清，但經(jīng)過專家的精心釋讀，梳理出較為完整的內(nèi)容。關(guān)于文章內(nèi)容，專家學者們的看法大多數(shù)一致，但是對于《神烏傅》的主旨卻存在爭議。下面筆者就《神烏傅》的主題思想的爭議，作一下介紹并淺談一下筆者的看法。

關(guān)于《神烏傅》的主旨爭議，總結(jié)學界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贊揚稱頌說，有學者認為《神烏傅》通過一個凄慘的故事，頌揚夫妻之間有難同當、生死同舟的情感。贊頌雌烏正氣凜凜，敢于與邪惡勢力作斗爭，堅持君子之道，講究仁、義。二是諷刺社會說，揭露西漢末年社會的黑暗、道德的淪喪，反映下層百姓立世的艱辛。三是勸誡說，該種說法又分為兩類。第一類認為該賦的用意是提醒世人身處危險境地時，應(yīng)該懂得明哲保身、戒除貪欲、趨利避害。第二類認為該賦通過寓言故事寓言，寓意在亂世之中，霸道的惡人欺強凌弱不被譴責，反而占上風。而堅持君子之道的人，反而難以立世。旨在呼吁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喚起世人對于仁者的尊重，對于社會禮儀的珍視。這四種說法，均有合理之處，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第一種說法，贊揚說。歌頌夫妻友愛，歌頌敢于抗爭的精神。的確，從文章內(nèi)容來看，文章內(nèi)容就是講烏鳥相斗、一烏受傷，雌雄二烏真摯別離的故事，許多學者也認同此觀點。但是這種觀點僅是對文章內(nèi)容的簡單概說，僅僅停留在文章的表面，并沒有深入研討。分析文章內(nèi)容應(yīng)結(jié)合作者及時代背景，做到知人論世。因此這種說法過于簡單。

第二種說法，諷刺社會黑暗說。許多學者認同這種說法。潔芒在《尹灣漢墓出土〈神烏傅〉研究初探》中說：“以《神烏傅》與漢初賈誼的《鵩鳥賦》相比較，雖然在題材上都屬于詠禽鳥，但兩者主旨和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重心根本不同。賈誼的《鵩鳥賦》假托與鵩鳥的問答以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感慨并以莊老生死、等禍福的思想來自我派遣，屬于典型的文人于志遣懷之作；而《神烏傅》卻把重點放在鋪敘和描寫雌雄雙烏辛勤營室，材料被盜鳥盜取，雌烏挺身阻攔又被盜鳥重傷，雌烏臨終夫婦哀哀訣別的悲慘故事本身，鮮明地突現(xiàn)出辛勤的勞動者受到不勞而獲者無理侵擾和傷害這個具有普遍意義的主題……”［1］楊之水認為：“《神烏傅》‘亡鳥被央，盜反得完’深悲深怨，‘無所告塑，鳥烏且相擾，何況人乎’忿懣且又無奈的悲呼，較《鵩鳥賦》、《號鳥賦》借禽鳥而談玄，自抒牢落，反映的社會面當更為廣闊。”［2］“《神烏傅》用幽咽忿悱的敘事體寫出了由盛而衰的小民的怨苦，似乎開啟了批判現(xiàn)實之題。”［3］馬青芳《〈神烏傅〉的生命價值觀及其悲劇意義》“此文借禽事狀人事，將漢代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及其心態(tài)作了較為深刻的揭示。”［4］學者們顯然沒有把該賦看作是簡單的寓言故事，而是把它放置于社會背景之中進行分析。據(jù)學者考證，該賦作于西漢末年，時值成帝時期，社會動蕩，豪強霸道，百姓流離失所，社會道德淪喪。據(jù)《后漢書·酷吏列傳》載：“其并兼者，則陵橫豐邑，桀健者則雄張閭里。”［5］《漢書·成帝紀》“刑罰不中，眾冤失職，趨闕告訴者不絕。是以陰陽錯謬，寒暑失序，日月不光，百姓蒙幸。”［6］作此賦者可能是憂國憂民的下層文人，面對黑暗的社會，他無心去作歌功頌德、辭藻鋪排的長賦，而采用口語化的語言寫就這篇意味深長、具有寓言性質(zhì)的賦，旨在揭露社會的黑暗，抒發(fā)作者的憂憤之情。筆者比較贊同這種看法，但是將此賦完全看作是反映社會黑暗、民間疾苦的一面鏡子顯然不全面。首先，從作者所刻畫的主人公形象特點來看，雌雄二烏屬于飽讀詩書的君子形象，他們恪守儒家之道，生性善良，在亂世中，企圖獨善其身，以求自保。他們辛苦營巢，卻遭盜鳥破壞。面對盜鳥的跋扈行徑，雌烏首先依靠的武器是儒家道義。另外，這篇賦雖然短小精悍，但是引用了大量的儒家經(jīng)典。西漢末年，儒家學術(shù)的發(fā)展狀況可見一斑。因此，學者們將《神烏傅》的主旨歸置為諷刺社會黑暗，反映百姓疾苦，顯然是對《神烏傅》雌雄二烏的形象認識不清，并且也忽略了《神烏賦》引用的儒家經(jīng)典。

第三種說法是勸誡說。上文已提。這種說法包含兩類：一類是提醒人們趨利避害，持此觀點的主要學者有許云和。許云和特別注意到《神烏傅》的“傳曰”部分。他認為：“《傳》文之后，作者接著又發(fā)出這樣的感嘆之言‘鳥獸且相憂，何況人乎？’可見他最終的用意是想由烏之故事推及于人世，說明人世間也像鳥獸世界一樣，充滿利益爭斗和血腥殺伐，而其情形更比鳥獸世界為甚。因此希望人們以神烏故事為戒，在欲望橫流的現(xiàn)實生活中趨利避害。”［7］許云和還認為《傳》中引用曾子的話“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大有深意，旨在告誡人們應(yīng)該加強自身修養(yǎng)：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只有這樣才能趨利避害。許云和的看法似乎很有道理，然而經(jīng)不起推敲。首先許云和的看法并沒有從文章整體出發(fā)，而是僅僅著眼于《傳》，難免偏頗。文章前半部分，有大量篇幅介紹神烏高尚的道德修養(yǎng)，并且著重突出雌烏的君子風度，遇到盜鳥并沒有以暴制暴，而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努力勸說盜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以說是做到了“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然而雌烏的君子風范并沒有感染到盜鳥。盜鳥反而更加理直氣壯，終于二鳥相斗，雌烏被創(chuàng)。《傳》中僅用曾子的話，與其說是勸人趨利避害，不如說是表達作者對惡人當?shù)赖纳鐣h(huán)境中仁義君子遭遇排擠的痛心。第二類是旨在提醒世人對仁者的尊重，對禮儀的珍視。馬麗櫻認為雌鳥本身具有很高的道德修養(yǎng)，然而仁者并不是全能的，在惡人橫行霸道的世界中，賢者未必能占主流。“作者在強調(diào)‘仁’的同時，亦在強調(diào)‘弱’，是因為身在亂世，周遭環(huán)境弱化，仁者生存之地越來越小，再加上社會整體的墮落，人們對于‘仁’的信仰越來越不堅定，對于此種境況，作者感到憂慮：世態(tài)影響人心，而人心又決定世態(tài)走向，只有人心所持的信念扭轉(zhuǎn)了，亂世才能重現(xiàn)光明。在亂世中，做惡人容易，行善事難，但是如果沒有了仁義、道德，那么亂世將何時才能得以扭轉(zhuǎn)。作者為之感慨，也旨在驚醒人們：‘身在亂世，更應(yīng)該尊重仁義。’”［8］馬麗櫻以《荀子》的理論為出發(fā)點，論據(jù)充分，但仍有可商榷之處。首先選用《荀子》作為其理論依據(jù)，本身就有失合理。荀子作為戰(zhàn)國時期儒家學派的異端，并不十分看重儒家所謂的君子之道，反而更加傾向于法家的思想。“通財貨，相美惡，君子不如賈人，設(shè)規(guī)矩，陳墨繩，君子不如工人……言必當理，事必當務(wù)，是然后君子之所長。”［9］荀子認為儒家提倡的君子之道并不是萬全之策，世人不應(yīng)當固守君子之道。而《神烏賦》中雌烏雖有君子之德，但是太過固守君子之道，從而導致自身被創(chuàng)的悲劇。很顯然，如果以荀子理論來解讀《神烏傅》的話，作者顯然是在呼吁法度，強調(diào)在惡勢力霸道橫行的世界中固守君子之道的不可行，強調(diào)以暴制暴的重要性。

綜上所述的四種均有道理，但仍有可商榷之處，筆者一一做了分析。筆者認為《神烏賦》借雌烏諷刺當世所謂的君子，一味固守所謂的仁義之道，導致自身利益受到損害，旨在呼吁當權(quán)者應(yīng)該相應(yīng)的注重法度，強調(diào)以暴制暴，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制止社會的不良之風，真正維護君子之道。

［1］潔芒.尹灣漢墓出土《神烏傅》初探［J］.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1997（1）.

［2］［3］楊之水.《神烏賦》試論［J］.中國文化，1996（14）.

［4］馬青芳.《神烏傅》的生命價值及其悲劇意義［J］.青海民族學院學報，1997（1）.

［5］［南朝］范曄.后漢書［M］.南宋紹興刊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1.

［6］［東漢］班固.漢書［M］.宋景佑刊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1.

［7］許云和.尹灣漢簡《神烏賦》考論［J］.中山大學學報，2008（3）.

［8］［周］荀況.荀子（卷十二）［M］.百部叢書集成.臺北：藝文印書館，1968.

［9］王先謙.荀子集解.臺北：藝文印書館，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