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題

王佐紅

被事物利用的一生

其實我們都不太明白一件事，我們的人生被事物所累。

我們為了獲取事物努力著，為了獲取更多的事物而拼命著，我們永不停歇。我們占有了更多的事物，被它們累著，卻并不知曉。

我們在為事物作出著一生的犧牲。

我們依附于事物而存在，但事物更多地是依附我們而存在的，這一點往往被我們忽略。比于我們對它們的享用，它們依附我們、對我們享用的成分更多。突然有一天，我覺得累了，我看到我的周圍一堆又一堆的事物，它們等著我對之的享用，我突然覺得它們都很狡黠，我感到了不可承受。

是這些事物，原本它們并不屬于我，因為我的需要，或者是事物本身的需要，它們以我的理由和方式存在下來了，我們就互相依存了起來。

有些事物于我是有價值的，我直接地或間接地使用著它們；有些事物于我是沒有足夠的價值的。可是我對于這些事物卻是有價值的，它們依附著我存在，離開了我，這些事物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事物原來具有極強的附著性，這點我們沒有發現，一件衣服，因為一個人而出現，沒有一個人對之的需要，則沒有出現的理由。依附于衣服的許多其他的東西則更無法誕生。

事物要誕生，也需要人的關系。

因為一些欲望，因為一些原因，有許多事物于你并不重要，但它有足夠的理由為你而存在。你無法徹底地與它們告別。

它們有看似的有用性，但你一直沒有用它。或許因為忽略，或許因為有別的事物代替了它，它們也就這樣一直在你的不舍的罅隙中存活著。

不舍，是一種不太尖銳的矛盾，讓你永遠無法作出決絕斷然的決定。

是因為自己的一些猶豫吧，猶豫往往是讓人有許多的沮喪。

我不知道這些猶豫來自什么地方，大概是人生的謹慎，我曾經為之痛苦，因而更增添了思考的痛苦。

這過多的事物啊！

來自事物，無法逃離事物；經過了事物，而最終不能帶走任何事物。

被事物利用的一生？

這種懷疑讓我從此有了很深的痛苦和困惑，我的惶恐是真實無邊的。

要搬一次房子，我才發現于我無用但隨我而存在的事物太多了，吃的、穿的、生活中用的。它們許多一直被我忽略著，但要搬到新的地方去住，它們就不能允許我繼續忽略它們了，它們爭先恐后地擠進我的大腦。在整理的時候，我多次為它們的去處做了很多很累的思考和內心的較量。這些事物，其實每樣有一個就夠用了，太多的它們占去了我生活的一半以上的空間。有些是有了可以用，沒有了也可以不用的事物，用它們的時候，倒花去我許多的時間和精力，沒有我在這些時間休息的意義重大。這些事物因為我而存在，我不忍心看著它們無用的狀態，為了它們，我費了時間和力氣使用了它們，被這些事物所累了。

我下決心拋棄它們中的一部分了，我做出了決絕的姿態。整理了許多次，每一次卻都有不斷的東西要扔掉，有些看似有用，實則一直未用的東西，最終在我的思考和內心的較量中舍棄。

我真正地被它們所累了。

我很惱火，被事物的煩惱所煩惱，是一種深的重的煩惱。

我許多的感嘆于此從事物開始。

世界的繁華與荒涼，是人的需要，還是事物的需要？

真誠的夜晚

我往往是在夜晚深入思考或回憶一些問題的。這樣的時候我很專注，也很脆弱，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真誠。

離開王塬后，我越來越覺得，令我無法抹去的，其實更多的是一些夜晚。這讓我發現了我對夜晚懷有獨特稟賦的感知和記憶。

真誠的夜晚總讓人寧靜，或者是不安。

離開王塬，在城市的這許多年來，我是幾乎再沒有感受到過夜晚的存在了。

是的，我說的是真誠的夜晚。

我小的時候，夜晚都是在王塬度過的。那時候王塬的村莊還沒有電燈，沒有通信。那時候的夜晚由徹底的安寧、靜謐和深邃組成，只是我那時還太年幼，還太粗薄，還太不懂得領悟。

那是一場又一場巨大的安靜：風掠過，帶走聲音；鳥鳴叫，化成清涼；月光照在山溝間，留下影陰。現在回味起來，月光的影陰是別有一番安詳的。我和妹妹、弟弟曾在夜晚中玩鬧，看月光的腳步一步步挪移，聽夜晚在悄悄地生長著聲音。偶爾玩熱鬧了跑到村頭，看到我們白天玩過的胡墼、畫在地上的字也同夜晚樣沉默安寧，就覺得有別樣的美氣在身體中生長。

這往往是些生長夢的夜晚，也生長著鼾聲，生長著莊稼和草叢，生長著我們的心事和年齡。

也有一些夜晚是不安的，充滿一些怪異的味道，發生一些驚悸的事情，讓童年的我感到可怕而難忘。有精神病的碎奶和小堂叔，常于夜晚穿梭在各處，用聲音把夜晚充滿敵意，給人一種恐懼無邊的感覺；好賭博的幾個青年，疾行的腳步每每疊加在串串狗叫之上；有賊偷過別人家的雞、羊或者糧食；當村干部的叔叔，有時候醉酒后黑夜了才跌絆著回家……

王塬上生活過的一些人，現在在我的記憶里并不常出現了，他們的夜晚卻深深地留在了我腦海中……

多年后我離開了王塬，我深刻印記著王塬的夜晚，那些夜晚讓我害怕，讓我長大，讓我難忘，也讓我開始記住并思索起了沉默的土地和潔凈的天空間許多神秘的事情、經驗。

……

現在，我對王塬的記憶和書寫，無數次地停留在安靜上，那些不安已經蕩然無存了。時間真是可以讓一切變得遙遠、模糊、寧靜。多年后王塬人先后搬離王塬，那里也著實成為一份過分安靜的土地。它的不安，隨著不安之人們的離去而永遠消失。此刻，王塬上的小河、泉水、古莊、道路，所有記錄我們腳印和生活的地方，就安靜地在我的感受里存在著。

我對夜晚的感受是從王塬開始的，我很早在那里就發現：夜晚是一個格外讓人記憶的地方，那里有許多生活背面的事情和味道，有許多個人背面的故事和情懷。

王塬的夜晚，我往往獨自醒著。

及至以后，我的夜晚，往往在王塬真誠的情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