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魯 魏擎宇
[中國人民大學 北京 100872]
作為經驗的現象學技術哲學的重要代表人物,伯格曼指出,技術哲學的工程主義傳統和人文主義傳統,都無法準確地反映現代技術化社會中裝置范式泛濫所造成的技術現象復雜性問題。在他看來,技術哲學的首要任務就是引起社會對于這種復雜性的關注。我們應當努力消解這一復雜性,通過重新確立聚焦物來達到對于現代技術化社會的清晰認識。為此,伯格曼采取的方法就是將技術哲學與具體的實際問題緊密相連,即通過經驗性的研究方法澄清現實生活中聚焦物與裝置范式之間的關系,從而使人們調和技術與現實之間的對立,實現技術的全新變革。
伯格曼經驗的現象學技術哲學,并不是要把技術哲學變成一種經驗性的實證科學,而是運用現象學的本質直觀方法來達到“面向實事本身”這一目的。“合理化和科學地判斷事物就意味著朝向事物本身,或從語言和意見返回事物本身,在其自身所與性中探索事物并且擺脫一切不符合事物的偏見。”[1]因此,技術哲學研究應當從“實事”出發,而這里所謂的“實事”,指的就是技術人工物。
技術人工物是指人們通過技術活動創造出來的結構和功能意向的動態統一體。首先,技術人工物是人類創造的而非自然生成的。它不是按照自然物自身之內在邏輯的自然展開,而是一種人為的社會建構的產物。自然物被人改變并被賦予了某種目的性,從而體現出人的主觀能動性。其次,技術人工物總是具有一定的自然物理結構,這是技術人工物得以產生的物質前提。技術人工物不是我們頭腦中空想出來的概念,而是可以被我們的經驗所直觀到的具體的有物質結構的事物;再次,任何技術人工物都具有與其物質結構相對應的功能。人們總是要先根據現實的需求設想某種功能,然后通過制造相應的技術人工物使其得以實現。可見,技術人工物中內含著人的目的性。最后,技術人工物是物質結構和功能意向的動態統一體。技術人工物不是具體的單一的技術產品,而是技術在人們眼中顯現出的各種形式、狀態的集合。這一集合體現了技術人工物的物質結構和功能意向的雙重特征。這一統一體絕非是靜態的,而是隨著社會現實需要的變化而不斷調整和發展的。
聚焦物是指可以匯聚它所處環境中的各種自然、文化和歷史關系的事物。伯格曼將它描述為:“我們所遭遇的那些事物,它們自然而然地吸引我們身心關注,并且占據我們生活的中心地位。令人起敬的威儀、與世界相聯結以及起中心作用的力量,是聚焦物的標志。然而,它們不是可以得到什么東西的憑證。聚焦物證明它們本身是正當有理的。描述它們和回想它們都是一樣的。”[2]伯格曼認為,聚焦物就如同透鏡的焦點,它可以像匯聚光線一樣匯聚它所處環境中的各種關系。在使這些關系得到澄清與說明的同時,又將它們反射回現實生活當中,從而使它們成為人們生活的中心。值得注意的是,聚焦物并不是對現代技術的拒絕。“聚焦物是謙卑的和分散的,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恰當地把握技術,聚焦物就會在技術之中獲得它的輝煌。”[5]由此可見,聚焦物是技術人工物的一種積極的表現形式,它使得技術與人維持在一種完美融合的狀態。
裝置范式是對我們周圍大量技術人工物之作用方式的一種描述。在伯格曼看來,不斷變革發展的裝置范式體現了技術的本質。現代人用裝置范式所生產出來的商品的消費來取代參加圍繞聚焦物的聚焦實踐。這種模式使人們的生活不再聚焦。也就是說,當我們從經驗的現象學技術哲學的視角出發,聯系具體的情景來考察技術人工物之時,我們發現這些依附于最新技術的產物一方面是人之目的意向的產物;另一方面,由于現代技術的強大力量,技術人工物反過來也對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它使人們依照技術所建構的行為方式與思想框架來分析和解決問題。“技術不僅已經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甚至于可以說技術已經變成一種越來越重要的文化力。”[3]伯格曼將這種動態的、始終與具體實際緊密相連的技術人工物的作用方式稱之為裝置范式。它是技術人工物的一種消極的表現形式,它使得技術與人相對立。
伯格曼經驗的現象學技術哲學的研究路線是由兩次還原構成的:第一次還原是將技術化社會下復雜的技術現象還原為技術人工物;第二次還原是將技術人工物還原為聚焦物與裝置范式。他強調人們應當從技術與社會的關聯中去理解技術,把物的因素與人的因素放在具體情景和生活之中進行研究。因此,對于技術哲學研究而言,首先應當從眾多技術現象中追問出人們在生活世界中可以原本地和直接地感知的,并在各種技術現象中感知具有奠基性作用的技術人工物。但這僅僅是一個起點,技術人工物僅僅是技術顯現出的樣子,而并非技術本身。技術的本質并不在于人們身邊隨處可見的技術人工物,而在于被技術人工物所遮蔽的,使其得以產生的生活世界,以及組成生活世界的各種構成要素及其之間的相互關系。因此,對于技術人工物、聚焦物與裝置范式這三個概念之間邏輯關系的分析,應當從以下兩個層面展開:
首先,技術人工物是分析聚焦物與裝置范式的邏輯起點和物質立足點:一方面,當我們把研究的焦點置于技術人工物之上時,我們就打開了技術的黑箱,從而把技術人工物作為一種開放的、動態的基本構成因素納入社會的建構之中;另一方面,將技術人工物作為研究展開的物質立足點,可以使我們對技術現象的探究不脫離具體的實際情況,從而避免了對技術現象的主觀評價。“技術的第一個特點就是它總是一種事實上給出的現象。不能無視具體的經驗證據,只根據對技術的邏輯的、不變的本質的思考,演繹出技術的現實特點。”[4]在伯格曼看來,當我們試圖去探究技術現象時,就必須從技術在日常生活中切身地給予我們的原初的、具體的經驗現象入手。而在技術的構成要素與過程中,唯一能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實際經驗所直觀和體驗的,正是在我們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技術人工物。它不僅是我們日常生活最常見的技術現象,而且也是我們感知其他技術現象的基礎與前提。
其次,聚焦物與裝置范式是隱藏在技術人工物背后的一組對立概念。它們都體現出技術人工物與生活世界之間的密切關聯,但其間的程度存在很大差別。聚焦物反映出技術人工物與生活世界的完美結合,使得參與者的身心達到統一。人們自發地圍繞在聚焦物的周圍進行聚焦實踐,并從中得到滿足與享受。裝置范式則反映出技術人工物與生活世界之間的對立關系,它憑借自身的強大力量給人們的生活提供了諸多便利,進而試圖統治整個生活世界。這一方面使人們可以不必面對現實生存的迫切需要,而得以釋放其才能;但另一方面卻又迫使人們進入一個虛擬的人工世界,從而控制了人的自由。
總之,對“聚焦物”與“裝置范式”這兩個概念的分析表明,對于技術人工物的研究不能脫離其應用的具體情境。但是,伯格曼認為:“如果我們所堅持的裝置范式繼續發揮作用,如果我們還是普遍以最近的經歷為依據評估未來努力之價值,聚焦物就會從我們的生活之中消失。”[5]因此,伯格曼提出要變革現代技術。這里所說的變革并非是指要徹底地拋棄裝置范式,而是指我們要理解裝置范式并將其應用限制在適當的方面,以便讓聚焦物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占據核心的位置。伯格曼的技術變革就是要把裝置范式限制在僅僅作為一種手段的地位上,而把聚焦物和聚焦實踐當作人們的目的。由此便打破了傳統技術改革僅僅將目光局限在裝置范式上的局限,進而通過限制裝置范式的使用范圍而形成一種革命性的變革。具體而言,這一變革的實現途徑是通過聚焦實踐對技術采取一種明智和有選擇性的態度,進而使信息與現實之間的關系得到協調。
提出“聚焦物”與“裝置范式”這兩個對立概念之后,伯格曼并沒有將思考僅僅停留在理論層面上。以改造現實技術世界為主旨的實踐精神,是伯格曼技術哲學思想的核心。因此,“聚焦物”與“裝置范式”并非他頭腦中的空泛概念,而是體現在現實中展開的技術活動的“實事”之中。這一“實事”指的就是伯格曼對于信息與現實之間關系的討論。
伯格曼按照與現實之間的不同關系,將信息分為三類:首先是自然信息(natural information:information about reality)。自然信息是指關于現實的信息,它以一種質樸的方式展示自然的框架。自然信息是人們所獲取的最直接的信息,是未經加工的、完全客觀的、僅僅與自然有關的信息。其次是文化信息(cultural information:information for reality)。文化信息指的是為了現實的信息,它是對自然信息的重新組織與豐富,進而向人們揭示出了更加廣泛且精細的現實。最后是技術信息(technological information:information as reality)。技術信息指的是作為現實的信息。自然信息使現實變得清晰,文化信息使現實變得繁榮,而技術信息則是在這兩者基礎之上的新的信息形式。技術信息如此強大,以至于不僅能夠控制現實,而且還能作為“現實”而存在。信息通過技術與現實相抗衡,這三類信息之間存在著細微的差別。例如,我們可以把刻錄在CD碟片里的自然的聲音稱之為技術信息。在這里,它既不是原本的自然的聲音,即自然信息;也非人們在劇場里演奏時所模仿的自然的聲音,即文化信息。它是一種幾乎和原本的自然的聲音完全一致,但是卻具有某些難以言傳的細微差別的全新的信息形式。
在伯格曼看來,現代社會中技術信息的嚴重泛濫造成了兩個方面的嚴重后果:一是技術信息的泛濫懸置了自然信息,復雜的技術現象使我們不再關注那些從自然中直接獲取的信息。二是技術信息的泛濫改變了文化信息的性質。“在現代開始時,語義學的冰河時代就在歐洲開始了,并因此而席卷全球。……在現代,發生了相反的情況,雄辯術(eloquence)和意義(meaning)開始從現實中消退。”[6]一些傳統的文化信息的基礎被技術信息所動搖,從而造成其性質的改變。例如,信息技術是現代技術信息的重要形式,它改變了人們的寫作模式和敘述方式,使人類從讀寫時代進入視聽時代。技術信息不僅改變了以往對于現實的信息表達方式,而且還使處于現實之中的個體的自我本體意識發生了改變。每一個自我個體都在懷疑與絕望中體驗著信息技術。清醒的人們看到了他們對于自身被信息技術改造這一現實的無能為力,糊涂的人們則無意識地在信息技術的浪潮中隨波逐流。
在這里,自然信息與文化信息是“聚焦物”由理論層面投向現實的一種映射。與此相對應,技術信息則是“裝置范式”理論的現實表現。伯格曼將“聚焦物”與“裝置范式”之間關系的討論與具體的經驗性的問題相關聯,使之轉變為對于自然信息、文化信息與技術信息之間關系的討論。這種轉變體現了伯格曼技術哲學思想對于實踐的重視,表明其研究的重點不在于構建空洞的理論體系,而是通過分析現代技術的特點來尋求克服現代技術之弊端的路徑,進而實現對現代技術的改造。
伯格曼指出:“雖然不存在技術信息完全取代自然和文化信息的危險,但是,卻有這樣一個真實的可能:就是自然信息和文化信息僅僅是功用,卻失掉了不可取代的美好。”[7]高度發達的技術信息所展現出的技術力量,一方面使人們對于世界圖景的展現水平及其認知能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另一方面技術信息也造成了現實的窒息,從而產生了一種“超現實”,進而使人們脫離了真正的現實。因此,伯格曼認為,應對技術信息挑戰的最佳方法不是對其進行徹底的限制,從而使人類回到前技術時代的生活;而是圍繞自然信息與文化信息,通過聚焦實踐來重新確立聚焦物,使人們的生活重獲中心與意義。
聚焦實踐是指圍繞聚焦物而進行的實踐活動。聚焦物與聚焦實踐之間相互依存,聚焦物為聚焦實踐明確目的和方向,而聚焦實踐則是聚焦物得以存續的現實基礎。聚焦實踐具有兩個方面的內涵:一方面,當我們說聚焦物與裝置范式是一組對立概念時,并不是指聚焦實踐是一種與現代技術相對抗的行為。在伯格曼看來,聚焦實踐并非要求我們擺脫現代技術,重新回到以前那種遠離技術與科學的野蠻生活中;而是指當我們在清醒地看到圍繞在我們身邊的技術人工物背后所隱藏的裝置范式對于我們自身的限制之后,所采取的一種反制措施。通過聚焦實踐,我們可以重塑聚焦物的中心地位,但這并不是指將聚焦物從過往的歷史中照搬到現實,而是在合理利用現代技術的前提下,使聚焦物獲得新的意義。另一方面,聚焦實踐是在人的作用下展開的,這表明裝置范式對于人的控制并不是絕對的。人們完全可以憑借自身的努力,逐漸削弱裝置范式在人們生活中的統治地位;通過聚焦實踐重塑聚焦物,進而實現技術的全面革新。
具體地說,這種實踐活動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特征:一是聚焦實踐是圍繞著聚焦物而展開的實踐活動,它的首要任務就是確保聚焦物的核心地位;二是聚焦實踐要求簡化其背景,即在聚焦實踐活動中忽視那些與聚焦物無關的事物;三是聚焦實踐要求人們盡可能地親自參與。例如,對于跑步者而言,他完全可以使用現代技術所生產的輕便、結實和減震的鞋子。因為這樣的鞋子可以讓他跑得更快、更遠,但他卻絕不會通過跑步機獲得運動在單純生理學上帶來的好處,因為跑步對他而言意味著更多難以言傳的東西。跑步者會為跑步確定一個固定的、不受干擾的時間,以確定其核心地位。而且當他在跑步時,全身心地投入到跑步中,不會關注與跑步這一聚焦活動無關的事物。因此,跑步可以給他帶來一些獨特的、非常個性化的神秘體驗。這一神秘體驗對于他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會帶來難以言傳的一系列好處。聚焦實踐體現了伯格曼作為一個行動主義者的思想特征,即力圖實現技術哲學從形而上學到倫理、政治和文化的思考轉向,通過提出一些具體的、日常生活中的建議引起公眾的共鳴。
由此我們可以梳理出伯格曼經驗的現象學技術哲學的研究進路:首先從形而上的層面分析聚焦物與裝置范式之間的關系,接著從形而下的層面討論與前者相對應的自然信息、文化信息與技術信息之間的關系,最后將理論的落腳點放在聚焦實踐之上。這一進路表明,無論在形而上還是在形而下的層面上,伯格曼都在強調人們要通過聚焦實踐來抵抗技術對于聚焦物的侵蝕,進而實現現代技術的變革。在他看來,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究竟在何種程度上參與到了技術的運作過程之中。這里的“參與”不是簡單或短暫的參與,而是一種深入到技術運作之本質層面的實踐活動。通過聚焦實踐,人們得以透過身邊泛濫的技術人工物而看到其背后所隱藏的裝置范式與聚焦物,進而采取一種明智且有選擇性的態度,擺脫裝置范式的束縛,使聚焦物重回人們生活的中心地位。這一研究進路也表明,伯格曼力求將技術哲學與現實中的具體問題相聯系,從而引起公眾的廣泛注意,并使他們參與到技術哲學的討論當中。這就使得對于技術現象認識的爭論并非僅僅停留在技術哲學界,而是成為公眾的一種自覺的意識。只有這樣,才能使技術哲學真正地服務于社會生活,從而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1]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75.
[2]阿爾伯特·伯格曼.跨越后現代的分界線[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43.
[3]BORGMANN A.Technology as a cultural force.For Alena and Griffin[J].Canadian Journal of Sociology,2006,31(3):351-360.
[4]F·拉普.技術哲學導論[M].沈陽: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7,19.
[5]BORGMANN A.Technology and the character of contemporary life:A philosophical inquir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200.
[6]BORGMANN A.Holding on to reality:The nature of information at the turn of the millennium[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
[7]陳凡,傅暢梅,葛勇義.技術現象學概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