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 子
誰是誰的有 緣 人
●文 葉 子
在中國,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讀者很少。然而,受眾多與受眾少能不能作為衡量一個作家藝術水準的準則呢?茫茫人海中存在著作家的有緣人嗎?這要看緣份??柧S諾的小說是虛構者的樂園,反對中心性、真理性的觀念,同時具有轉換知識的功能??柧S諾把知識領域自由、公平和正義等“宏大敘事”轉向了“微小敘事”——語言游戲,他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發生在中世紀后期,是一個關于泰拉爾巴的梅達爾多子爵的令人恐怖的故事:子爵在他第一次和土耳其人作戰中,被一枚炮彈正好炸成兩半,惡的一半的只保存右半邊身體,被醫生救活,另一半身體當時則不知去向。惡的一半比善的一半回家早,并繼承了爵位。他拄著拐杖,披著一件戴帽子的黑斗篷,性情惡毒狡黠,濫殺無辜,將遇到的鳥兒、青蛙、瓜果、蘑菇、花朵等動物植物的身體都分成一半,將犯罪嫌疑人和貓一起絞死,并多次暗算善的一半。在爭奪情人帕梅拉的決斗中,惡的一半的梅達爾多子爵與善的一半的梅達爾多子爵合為一體,成為善惡同體的正常人。
這樣的小說令同為寫作者的我絕望,經典變成了一座無法超越的高峰。為什么會出現藝術水平高的作家受眾少,而藝術水平不高卻受眾多的矛盾現象呢?這是因為真正的文學是帶有閱讀阻力的,它甚至提供一種觸怒,是對普通讀者心智上的一種考驗。在圖像、網絡強力沖擊經典文學的時代,讀者很輕易地選擇了快餐文化。這些讀者根本不可能采用什么知人論世、精神分析、原型、格式塔美學、符號學、現象學等方法來鑒賞文學作品。這就造成了一種尷尬的現象。法國小說家羅伯-格里耶苦笑:“人們知道我,但不閱讀我。我成了陌生的名人。”教師稱得上是知識分子吧?可是很多教師也是唯名人而讀書,缺乏自己的文學鑒賞能力。文學的有緣人應該有高度的文學嗅覺。在1995年的書市上,面對一架架琳瑯滿目的書籍,我將《兔子歸來》這部長篇小說從架子上抽下來,送到了收銀員面前。那時,我根本不知道約翰·厄普代克這個人,但大師的品質從眾多書籍中脫穎而出,它遠涉重洋來到了中國,與我這個中國讀者欣然相遇。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十七歲的時候,我在圖書館里讀到了《離婚指南》,愛不釋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離婚指南》的作者是蘇童。我想說,我是約翰·厄普代克和蘇童的有緣人。
知音者,能與自己心靈相遇、志趣相投、互為理解、互為信任也。渴求有緣人,包含著作家自我實現的需要。只可惜知音恨少,知音難覓。古人云,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賈島就曾自注《送元可上人》“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兩句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鼻皟删溲云鋭撟鞯钠D辛,后兩句則企盼有人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與慘淡經營。
誰是作家的有緣人?也許作家是作家的有緣人。不過讓我吃驚的是,作家也經常誤讀作家。假若單單普通讀者誤讀了作家還情有可原,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作家對作家也充滿誤讀。我經常發現當代詩人讀不懂小說,小說家讀不懂當代詩歌,這真是一個可悲的現象。詩人說:“××真厲害,又在××大刊發表了××作品!”哦,原來判斷一個作家的水平不是看其作品本身,而是以他是否在某家大刊上發表作品為依據!很顯然,小說家在這里沒有得到詩人的真正理解??磥?,文體間的隔膜越來越令人擔憂。
誰是作家的有緣人?照道理,批評家應該最適合當作家的有緣人??上У氖牵跐h語的一般用法里,“批評”這個詞有一種居高臨下、負面、責難甚至判決的意味,因此,被批評者會很不舒服,而旁人看作家被這樣批評卻可能很爽快。但這并非“批評家”這個角色的本義。文學“批評”的本義有二:“批”是批點,如金圣嘆批《水滸》,不是罵《水滸》,而是批點、闡釋;而“評”呢,那是評說、品評,當然包含著判斷。評論家李敬澤很誠懇地說:“總之,批評家不是專門‘批評’人的,你以為你是誰啊天天批評人;批評家是告訴我們這里有個好東西,它好在哪里,如果你也覺得好,那么批評的目的就達成了。當然,批評家有時也會告訴你,你認為好的他認為不好,那么他還得說服你才行?!苯邮苊缹W把文藝作品看成是一個多層面的未完成的圖式結構,作品意義具有未定性,而且它必須靠接受者的批評鑒賞才能產生意義。
誰是作家的有緣人?不必強求,不必奢望。就如張愛玲所說——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