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波
(常州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21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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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安·波特《中午酒》的生態意識
張瑩波
(常州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213002
摘要:文藝復興運動把人提升為“后上帝時代”的新上帝,人一躍成為“萬物的尺度”;近代工業文明則進一步將人演變成無所不欲的貪婪主體、無所不能的狂妄主體、無所不做的野蠻主體,從此人“遺忘了自然性”,“遺忘了存在”。文章從生態批評的視角探討當代美國女作家凱·安·波特《中午酒》的生態意識,指出故事中的現代“文明人”(強者)對“自然人”(弱者)的利用、剝削和欺凌象征著人類對自然的征服、掠奪和破壞;而所謂的“文明人”的貪婪、狂妄和野蠻最終落得害人害己的下場這一事實印證了現代社會生態環境失衡和人類生存危機等嚴重的生態問題。波特通過《中午酒》這個悲劇表達了她深遠的生態意識:人只有放棄自封的主體地位,恢復與自然的平等關系才能守住自己的心靈家園,才能緩解自然生態和人類生存的種種危機,人類才能擁有未來。
關鍵詞:波特;《中午酒》;“自然人”;“文明人”;生態意識
作為一名舉世公認的、具有遠見足識的當代美國女性作家,凱·安·波特從未淡出中外評論界,相反,層出不窮的西方批評方法帶來了精彩紛呈的波特小說新解。對同一作品的多視角解讀無疑證明該作品的深度和經典性,波特那些長短不一的小說皆因獨特且深邃豐富的思想內涵而一直備受學者們的青睞,不同批評家從多種不同角度解讀波特的同一部作品的現象十分常見,譬如《中午酒》,1939年收入中篇小說集《灰色馬,灰色的騎手》以來它一直受到關注,華萊士·斯特格納認為該中篇小說以其“主題的完整性”而位居三個故事之榜首,保羅·羅森菲爾德則直接將波特與福樓拜、霍桑、亨利·詹姆斯等世界文學大師相提并論。進入21世紀,對《中午酒》的研究仍然新見迭出。美國學者尤斯特2011年發表的《“瑞典化”的害處:凱·安·波特〈中午酒〉中本土主義的焦慮》一文深入探討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的種族政治和移民問題,讓人耳目一新。中國學者周銘教授認為《中午酒》是波特唯一一部探討南方騎士傳奇的故事,文中三位男性都是騎士神話的仿擬人物,觀點新穎且頗具說服力。
本文認為《中午酒》反映了波特超前的生態意識,特別是她對人類生存危機有著濃重的憂患意識。故事刻畫了一個簡單樸實、不諳世事的“自然人”形象——長工赫爾頓和另一些丟棄了人性本真、全然不知“自然”為何物的現代“文明人”群像——湯普森夫婦和哈奇先生。以“文明人”自居的湯普森、哈奇之流對“自然人”赫爾頓的利用和剝削象征著人類社會強者對弱者的控制、人類對自然的征服,而且這種野蠻的控制和征服帶來了害人害己的結局。波特通過這個悲劇故事揭示了近代工業文明的實質——西方工業文明在豐富人類物質家園的同時也嚴重污染了人類的精神家園。在與時俱進的過程中,急劇膨脹的物欲使現代“文明人”丟棄自然天性,無視“自然人”的傳統美德,最終與他人、與自我異化、分離,并淪為無任何約束力的狂妄之徒,其自我毀滅在所難免。
一、“自然人”奧拉夫·赫爾頓
現代生態批評關注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生態學家魯樞元指出:“生態學研究應當意識到,人不僅僅是自然性存在,不僅僅是社會性存在,人同時還是精神性的存在。因而,在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之外,還應當有‘精神生態’的存在。如果說自然生態體現為人與物之間的關系,社會生態體現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么精神生態則體現為人與其自身的關系。精神性的存在是人類更高的生存方式,人類的精神因素注定要對人類面臨的生存境遇產生巨大影響。”[1]19-20在《中午酒》中,波特通過赫爾頓“自然人”形象來說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與人友善相待以及人自身閑逸的生活狀態的可能性。當人善待自然時,自然從不吝嗇其對人類的回饋。
瑞典移民赫爾頓從北達科他州到德克薩斯州南部一小牛奶場找工作,做長工。故事開頭他與雇主湯普森之間的對話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前者話語不多,思想簡單,非常自然,而后者頭腦精明,思想復雜,言行極不自然。湯普森盛氣凌人,喋喋不休,一番自說自話的討價還價后以極其低廉的價格當場雇了赫爾頓,并立即撂下手頭的活計,迫不及待地到鎮上喝酒快活(招妓)去了。赫爾頓的自然簡單從其言簡意賅的話語可窺見一斑:“你好,先生。我要找活兒干……農場上的活兒我都會,工錢便宜。我要找活兒……我是個好工人,人家給我一天一塊錢。”[2]69-70當東家以每月7塊錢加包吃住的條件(這在常人看來是太過低廉而一般不會接受的待遇)雇傭他時,他未加思索地一口答應道,“行,我干”[2]71。話音一落,他就接過湯普森手中的攪乳器,開始煉黃油。
自然的就是“天生自成”的、自在的存在狀態。它沒有理由,沒有外在的原因,完全是事物本性的自動展現,絕非人為使然。赫爾頓本分守職,時時處處表現出一個農民的天然本性——勤勞、節儉、能干、好學,卻沒有絲毫貪念、物欲,也沒有偏見、私心。他的自然天性表現在其“鄉巴佬”的性情上面:話少但勤快,固執但巧用自然、絕不浪費,機警能干卻不懂詭詐。在牛奶場上,他如魚得水,生活得自在自然,卻也不乏能動性和創造性。他安靜,簡單,與自然融為一體。事實上,赫爾頓的人性與自然之間幾乎達到無縫嫁接。“他屬于這里,這里也屬于他,他找到了他要的東西——與世隔絕的、寧靜的田園生活……他像一個普通的莊稼人那樣生活和勞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舒坦。他的勤勞、節儉和智慧將荒原似的農場奇妙地變成了天堂般的樂園。”[3]47
赫爾頓遵循自然規律,充分利用自然資源,處處表現出他那傳統的節儉習慣。他巧用農場上特有的卻一直被主人忽視的那口小泉眼(別人地里沒有),將牛奶和黃油放在冰涼的泉水里冰鎮來保鮮。他“四處去撿馬車從地里回來的路上掉下了的玉米棒子,把落在地里的爛水果拾回來喂豬,把舊釘子和機器零件收在一起”[2]85。殺牛宰豬的時節,赫爾頓把湯普森扔掉的下水撿回來,不厭其煩地將它們刮洗干凈并用自己的方法制作香腸。曾經荒蕪破敗、蕨草叢生的牛奶場在赫爾頓的悉心打理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莊稼郁郁蔥蔥,果園井井有條,菜田應有盡有,牲口不缺吃食,省下一大筆買飼料錢。馬廄、雞舍、牛奶棚整潔干凈,母牛小牛、母雞小雞聽話,牲口膘肥健壯,賣出好價。他讓湯普森買來壓酪機,學做干酪,很快研制成功,不久遠近聞名,供不應求。沒幾年,湯普森還清債務,有了存款;家里還新置了冰箱。在第三、第四年,湯普森主動給赫爾頓加薪,每次每月漲2塊5角錢。赫爾頓本人從未提出,也根本沒有想到要漲工資。
赫爾頓包攬了幾乎所有的活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勤懇地工作著,自然而然地履行著長工的職責。事實上,赫爾頓表現了人與自然的親緣關系,干農活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在工作中享受生活,又在生活中享受工作。閑暇之際,他愛吹一吹那首永遠不變的口琴曲《中午酒》。顯然,他的自然性存在和社會性存在始終處在平穩平衡的狀態,他的精神性存在自然得以實現。他牢牢地擁有本真人性,即人與自然一體的生命意識。赫爾頓花許多時間在準備送去市場的黃油上壓花,這在湯普森看來“太小里小氣了”[2]84,可對赫爾頓來說,這只不過僅僅是為了讓黃油好看好賣而已。從他的行為來看,“他從來沒聽說過在農場上還分什么爺們的活兒和娘們的活兒”[2]84。干活讓他覺得自在、舒坦。當人善待自然時,自然就會慷慨地回贈人類,如物質上的豐收和精神上的滿足。九年來,“自然人”赫爾頓與自然融為一體,與湯普森一家友善相待,與其自我平和相處。
二、“文明人”群像
以無限夸大人的主體性、“對自然性的遺忘”“對存在的遺忘”為基本特征的西方近代主體形而上學把世界詮釋為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概念:主體—客體,男性(氣質)—女性(氣質),文化—自然,文明的—原始的等等。在這種二分法理論框架下發展的人類社會必然兩極分化。經濟時代催生了功利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在這兩種主義的熏陶下,作為“宇宙的主宰、萬物的尺度”的人更加野心勃勃,自私自利,貪得無厭。人類統治自然,男人統治女人,由此導致了現代社會的種種生存困境,暴力和悲劇形影相隨。生態主義早就指出,人成為“后上帝時代的新上帝”時,在自然界面前,他必然是一個無所不欲的貪婪主體、無所不能的狂妄主體、無所不做的野蠻主體。
美國內戰后南方種植園經濟體系急劇解體,近代工業文明快速侵襲與滲透,社會格局的突變使一貫遵循清教倫理的南方人無所適從,根深蒂固的貴族騎士傳統又使他們死守著懶散、孤傲的破落貴族習氣,在實際生活和商業活動中,他們很難把持以往的宗教虔誠和現今的世俗成功之間的微妙平衡,結果物質利益超越了宗教信仰并逐漸占了上風,金錢和財富成為現代商業社會物質文明的標志。正如馬歇爾所言:“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被分解成市場的可以算計的市場價值,它不僅籠罩了整個大地,而且把存在性當作交換對象。”[4]370
在《中午酒》中,與“自然人”赫爾頓相對的是一幫自私自利的現代“文明人”,如虛榮孤傲的湯普森先生、辭令狡詐的哈奇和虛偽自私且軟弱可悲的湯普森太太。他們都是父權制體系中功利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支持者和受害者。湯普森和哈奇以自我為中心,目中無人,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最終卻自取滅亡。當人的本真天性讓位于物欲、占有欲和貪念時,人就不再簡單自然,而變得復雜多疑;原本鄉村生態的寧靜安詳、清麗秀雅、生機盎然則必然被荒蕪蕭條、破落倒塌、骯臟雜亂所替代,湯普森先生及其牛奶場就是明證。
農場主湯普森先生生活在南方農業社會向經濟時代急轉時期,他是波特筆下美國南方“文明人”的典型代表,一個孤傲且物化的白人形象。首先,湯普森是父權制的化身,一個徹頭徹尾的男性沙文主義者。他嚴格遵守貴族—平民、主人—仆人、男人—女人之間的等級觀念。盡管時代發生了巨變,他仍然是“皇家的伯爵湯普森”——他姓名羅亞爾·厄爾·湯普森(Royal Earle Thompson)的字面意思。這位舊南方的貴族老爺最操心自己的尊嚴和名聲以及“在上帝和外人面前的體面”[2]82。“他頭仍然抬得高高的,繳稅絕不拖延,也年年捐錢給牧師做薪金,儼然是個有產業的人——一家之主、雇有長工的東家、人緣很好的快活人。”[2]83他經營一個小牛奶場,可牛奶場上“只有少數幾種活兒算得上是爺們的事,值得他湯普森先生親自干的”[2]82。他對牛奶場上的工作范圍作了極其細致的規定,如東家宰豬殺牛,長工刮毛切肉,娘們天生應該洗肉,熏肉,腌肉,熬油,做香腸[2]82,“伺候母牛、轟小雞都是娘們的事”[2]81。他的這些規矩使牛奶場瀕臨破產,一家四口生活貧困,勉強糊口度日,可他仍然不愿放棄“自己頑固的信念”。其實,他所謂的“爺們作風”就是舊南方沒落貴族的懶惰習氣以及富貴貧賤、男尊女卑思想觀念。作為一家之主,他是強者,可以隨心所欲。赫爾頓到來之前,湯普森牛奶場一片蕭條破敗之景,近乎荒原之狀——像野豬一樣骯臟的男孩子們,斷了鉸鏈而歪墜的園門,到處是成堆的垃圾和破舊無用的農械、馬具、車轱轆,農場應有的自然靜美、郁郁蔥蔥完全缺失了。
其次,湯普森是工業文明的追隨者,也是功利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受害者。劉福森指出,“人類獵殺自然的基本路數就是通過人的活動把他們的欲望和文化精神嵌入自然物之中”[5]6。作為一個有產者,湯普森被物欲所控制,完全遺忘了“自然性”,遺忘了“存在”。他眼中看到的、他頭腦里想著的只是所有東西包括人的“工具性價值”,自然和人的“生態價值”皆被拋擲腦后或熟視無睹。赫爾頓的價值在于“他干活的確很內行。在咱們農場上這才是第一要緊的”[2]80。至于他勤勞節儉、聰慧合理的工作態度和自然閑逸的生活態度,即精神生態價值,湯普森覺得“太小里小氣”,不屑一顧。在湯普森看來,一切有用的、能給他帶來實際收益的才是好的。他的妻子除了當初的美貌外現已無甚用處,因為十四年來病歪歪的妻子沒幫上他什么忙,卻花掉他許多錢,所以他整天嘮叨,抱怨,經常找借口到鎮上酗酒,招妓,快活,背叛妻子。農場上的牛、馬、雞、豬等賣不出好價時就使他心煩,因為伺候、喂養它們根本不是他這個大老爺該干的活,所以他日坐愁城。顯然,湯普森的自然性存在和社會性存在均處于不平衡狀態,他的精神性存在自然無法得以實現。殊不知,人只有與自然休戚與共,自然才會回饋于人;事業只有用心經營、真心投入才會得到美好的回報。
功利主義思想還助長了湯普森的物欲和貪念。他把赫爾頓當作一件物超所值的商品,并為自己生意人的眼光感到自豪,因為“他是個識貨的人”[2]84。他也為自己的“慷慨”感到驕傲,“這個人值得給這么些錢,艾麗”[2]85,湯普森曾在妻子面前這樣為自己辯護,因為他主動給赫爾頓加薪,每年增加30塊。然而,這30塊錢與赫爾頓創造的實際價值相比可謂九牛一毛。事實上,湯普森“像舊時的奴隸主一樣剝削長工赫爾頓,心安理得地視其為自家的財產,一株不可多得的搖錢樹”[3]48。湯普森只想充分利用赫爾頓這個已經讓他脫貧的好工具,發財指日可待。他不讓太太打擾他的靈魂,禁止頑皮的兒子們騷擾他。當哈奇試圖從他眼皮底下帶走赫爾頓,威脅甚至可能終止自己的財路時,湯普森怒火中燒,揮起手邊的斧子砍死了哈奇,使自己淪為一個野蠻之徒。在“單極價值觀”支配下,人的主體性惡性膨脹,人因貪婪的欲望而成為失去任何約束力的狂妄主體[5]8。由此可見,占有欲、物欲使人變得極度自私,甚至失去理智,發狂行兇。殺人后的湯普森雖受到現代法律的保護,法官以“自衛”一說判他無罪,可他的心靈得不到安寧。每天強迫妻子與他一起游走鄉里,訴說自己的無辜。當他最終意識到沒人相信他,發現自己的妻兒也不相信他時,他深感絕望并留書自殺,想以此證明自己的清白,寧死也不愿正視自我及其性格上的缺陷,更不愿承認自己蓄意殺人這個事實。
湯普森太太則是現代社會女性形象的代表之一,她從頭至尾都是父權制體系中男性沙文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支持者和受害者。雖然她曾想過要當丈夫的橋梁(其婚前姓氏Bridges意為“橋梁”),好不容易才說服他經營牛奶場,希望他拋棄大男子主義思想和貴族老爺的作風,腳踏實地地過日子,可她失敗了。“她真希望湯普森多替別人考慮考慮,在活計上多花些工夫。她是想信任自己的丈夫的,可有很多時候就是做不到。”[2]74她不能改變他,無法影響他。在丈夫的婚姻、家庭、宗教生活中,她起不到多大作用。明知道丈夫對自己不忠,她也只能假裝不知而聽之任之。在目睹丈夫的暴力后,虛偽自私的湯普森太太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正義感,反而包庇丈夫,在法庭上作偽證;附和丈夫,在街坊鄰居面前撒謊,終于使自己的精神不堪重負,內疚感、恐懼感頻頻襲來:“她在自己扯自己的頭發呢,她脖子往后仰著,她的尖叫使她透不過氣來。”[2]122實際上,她虛弱的身體和嚴重的眼疾都象征著她性格上的軟弱、自我的缺失以及她人生的可悲結局。
在《中午酒》中,霍默·T·哈奇(其姓Hatch有“圖謀不軌”之義)是一個披著現代文明人外衣的惡人、現代社會的精神瘋子,他的人性已徹底物化,異化。他沒有道德感,缺乏同情心,專以刺探他人隱私、抓捕逃犯領取懸賞為業。他口里念著維護法律與秩序,心中卻盤算著那一筆筆誘人的賞金。他自以為做的是正義合法之事,其實是為了滿足他稀奇古怪的私欲。“我不喜歡看到犯罪者和瘋子逍遙法外。他們不應該在外面亂竄……法律是完全支持我的。至于這個赫爾頓先生,他成了我最棘手的一個案子。他使我不能得到滿分。”[2]105一天不把赫爾頓抓回去,他就一天不得安寧。無論湯普森怎么說明赫爾頓的正常和理性,哈奇仍然認定他是個危險的外逃瘋子。“‘他對我從來沒有發過狂,’湯普森先生說,‘他在我這兒行動都是很有理性的。首先他根本不結婚。再說他非常勤快,像一匹馬一樣。而且我敢打賭他到這兒以后我給他的每一分錢他都存著。他不喝酒,不說一句話,更不要說罵人了。星期六夜晚他也不到處瞎晃悠,浪費時間。’”[2]99其實,赫爾頓年輕時失手誤殺了自己的哥哥,被關進瘋人院里受盡折磨,后來他逃脫了。哈奇尋到湯普森牛奶場是因為赫爾頓前不久給母親寄了一張850元的支票,一個精神病人也許會攢著錢不花,可他怎會記住母親和老家地址?又怎會像正常人一樣孝敬父母?冷酷自私且心理變態的哈奇完全不顧事實,絲毫不給赫爾頓機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湯普森,最終使后者忍無可忍,失去理智。哈奇的自私與偏執是引發悲劇的導火線,最后他自己被砍死,赫爾頓被活活打死,湯普森最終飲彈身亡,湯普森太太的精神瀕臨瘋狂的邊緣。外表與言行自相矛盾的哈奇其實是物欲橫流、唯利是圖的現代社會的典型代表。
三、波特的生態意識
波特早年就離開南方家鄉,幾十年間從未回去過,可她雖身處異鄉異國,心卻緊系南方。她創作了許多以南方為背景的中短篇小說和大量隨筆來反映她熟悉的南方社會生活和傳統文化,揭示南方人的心理心態,特別是南方人的孤傲、頑劣和不可思議的虛榮心。由于她刻畫的人物、描繪的事件太真實,她一度受到評論界特別是家鄉人的冷遇,有人肆意攻擊她的“南方沙文主義”傾向,德克薩斯人甚至排擠她,不承認其南方作家的身份。然而,她對南方人精神世界的探尋和展現、對南方人劣根性深層原因的挖掘和揭露其實是在為南方人尋找出路,為南方探索未來,她是一個真正的“更敢為者”。
波特在其作品中描繪南方鄉土文明中美麗如畫的自然風光、淳樸簡單的風土人情和善良保守的南方兒女,這些蘊涵在文本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審美觀念就是波特潛在的生態意識,與現代生態批評美學思想尤其是挪威哲學家阿倫·奈斯提出的深層生態學和中國生態批評家魯樞元提出的“精神生態學”思想恰好契合。深層生態學,又稱“綠色原則”,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倡導生態系統的有機整體觀。它把地球生物圈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整體具有優先的地位和最高的價值,只有整體系統的穩定和平衡才能確保局部的存在。人只是生態系統中的一員,人同其他自然物一樣必須依賴自然界整體秩序才能生存;作為局部存在者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可能超越整體。人與自然界整體之間不構成主客體關系。這種包含了人與自然、社會以及人自身的生態審美關系的生態整體主義與研究精神性存在主體(主要是人)與其生存的環境(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精神生態學如出一轍。魯樞元認為:“‘精神生態’包含兩個命題:一是‘精神’作為人的一種內在的、意向的、自由的、能動的生命活動,在一個更為高蹈的層面上對地球生態系統發揮著潛隱的巨大作用……二是‘精神’作為人類的一種生發著、運動著、興衰著、變化著的生命活動,具有內在的能量吞吐轉換機制,具有獨立的與其環境交流感應的體系,它本身也是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開放系統,一個‘生態系統’。”[6]自序3-4精神生態學關涉到精神主體的健康成長,也關涉到一個生態系統在精神變量協調下的平衡、穩定與演進。
《中午酒》既呈現了南方鄉土文明中的自然風光美和南方人樸素的自然天性美,也袒露了那些順應時尚而不是自然、追逐名利而不是精神財富的“現代病人”的丑。“自然人”赫爾頓和“文明人”群像之間好比是局部和整體的關系。“自然人”赫爾頓沒有物欲、貪念,與世無爭,悠然自得,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這個樸實的莊稼人不嫌工資少,不計較活計多,反而一諾千金,忠于職守。他順應自然,尊重自然,依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將雇主家破落荒涼的牛奶場變成一個理想的家園,令人心怡的世外桃源。赫爾頓這個精神主體是健康的,他儼然是一個與自然相通的自然之子。而“文明人”湯普森九年來始終沒弄明白為什么赫爾頓能將荒原變成樂園。由于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步入中年的湯普森一切失意。他一貫認為男尊女卑、主仆有別。作為有產者,他厭惡勞動;作為主人,他瞧不起仆人;作為男人,他不尊重妻子。湯普森以主客二分的想法對待赫爾頓,對待自然。他不能與自然和諧相處,不理解赫爾頓的行為,不懂遵循自然規律,農場上的牲口、家禽、活計都不合他的拍,甚至妻子和兩個兒子也都不如他的意,妻子動過四次手術身體卻仍然弱不禁風,兒子沒人管教而野性十足。他陷入一個惡性循環之中,越不順意就越抱怨,越抱怨就越不能投入工作,農場越不打理就越糟糕。事實上,他的精神世界危機重重,他與他的自我早已不協調了。哈奇更是一個物質至上主義者,現代社會里典型的病人,以欲望的無止境滿足、財富的無止境占有和物質生活豐裕舒適度的無止境提高作為其人生目的。在他那里,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和睦友善、相互理解、相互扶持消失殆盡,代替的是“你死我活”“你痛苦我快樂”的恐怖的人倫關系。湯普森和哈奇之流固守他們的主體地位,我行我素,從不反思,儼然就是現代社會里沒有任何約束力的狂妄、野蠻之徒。
《中午酒》限定的時間范圍為1896年至1905年,通過小說中的“文明人”群像,波特旨在告訴人們這樣一個事實:在世紀之交的美國南方,仍有許多白人一方面死守著沒落貴族和清教倫理傳統而固執,保守,無視自身的缺陷,另一方面,他們又受到西方工業文明帶來的功利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影響而變得自私孤傲,唯利是圖。在文明發達的現代社會,人性的物化與異化,人與他人、與自身的隔膜已達到如此駭人的程度,代表著整體的所謂的現代文明人,既不能與自然和諧相處,又不能與他人和睦相待,更不能與自我平和相融,這樣的南方社會不可能平衡、穩定地演進,不可能擁有未來。
四、結語
眾所周知,生態批評的根本任務不僅要喚醒人類的生態保護意識,而且要重新鑄就一種生態文明時代的生態人文精神,從而建立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物種平等、生態平衡的社會,以實現可持續發展。波特創作《中午酒》之時西方生態批評理論還沒有形成氣候,然而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波特顯然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文學藝術是更具世界意義、更易為世人接納的精神食糧。她通過自己的作品、筆下的人物來啟迪人們的良知,守住自己的心靈家園。正如魯樞元號召的,“面對日趨嚴重的生態危機,文學家和藝術家應當首先振奮起來,成為這個精神貧乏時代里的‘更敢為者’,敢于拯救大地,挽回人心,乃至扭轉一個時代的偏向”[1]29。具有超前生態意識的波特做到了“敢為天下先”。盧梭也曾指出,“自然狀態下的自然人,有兩種自然的、本能的秉性,即對自身存在的關切和對他人的憐憫”[7]305。波特不僅關注自身的存在,而且對世人充滿了憐憫。她借《中午酒》這個悲劇故事來呼吁自然和人性的回歸:只有人人都做“自然狀態下的自然人”,自然生態和人類生存的種種危機才有可能得到緩解,人類才能匡扶一個精神生態平衡的世界,人類才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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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青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0887(2015)06-0052-06
作者簡介:張瑩波(1963—),女,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5-08-02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