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娜
劉娜(以下簡稱劉):王老師,我是鞍山市博物館《博物館》雜志編輯,在本刊創刊之際,您作為從業幾十年的我省博物館行業的老領導、老專家,請從您的職業生涯和從業歷程,談談自己的“博物館情節”,并為本刊題寫“刊頭寄語”。
王綿厚(以下簡稱王):在新世紀第二個十年的甲午之歲,又一個春雪初融的季節,鞍山市博物館主辦的《博物館》在發展和繁榮社會主義文化中應運而生。作為一個博物館人,一個守護、耕耘在博物館這塊土地上近半個世紀的一個老兵,在祝賀《博物館》雜志創刊的同時,想說幾句心悟感言。
著名博物館學家蘇東海先生曾經說過,“博物館是物的海洋,是一種可視的,可觸摸的文化形式”;他同時又說,“博物館必須在理論上,把無形遺產與有形遺產,從博物館本質上統一起來?!?/p>
我理解的博物館,應把“無形遺產與有形遺產,從博物館的本質上統一起來?!本褪钱敶┪镳^和博物館工作者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我們應當在堅持博物館的收藏保護、宣傳展示、研究傳承文化遺產的“三大功能”中,具有更自覺的“文化意識”“傳承使命”和責任擔當。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提升博物館的社會功能和文化承載力。踐行以文物的收藏保護為基礎;以人性化的社會服務為宗旨;以文化遺產的傳承研究為導向,發掘深蘊在博物館中“有形”文化遺產中的豐厚“無形”文化潛力。在實現“兩個百年”振興中華的民族之夢中,不斷推進有中國特色的博物館事業,實現跨世紀的新發展。
劉:請您談談如何看待博物館的“特色”?
王:說到如何體現博物館的“特色”,這是困惑幾代博物館人的永恒話題。我想上面提到的如何使博物館的“有形遺產”和“無形遺產”相得益彰,承擔文化遺產傳承使命,就是突出博物館“特色”的正確理念,因為一切歷史遺產,歸根到底都是“一種凝固的文化”。捧著博物館這個“金碗”,探索實現“特色”,我想還是應抓住博物館的地緣優勢、藏品特點和“文化導向”三個關鍵。以鞍山博物館來說,冶鐵文化、千山文化、岫玉文化,永遠是體現其“特色”的文化載體。
劉:通常講博物館的“三大功能”,哪個更重要些?
王:說到博物館的“三大功能”哪個重要?這種提法是一個不甚準確的概念。如上所述,文物收藏、宣傳展示和傳承研究等“三大功能”,是博物館工作一個鏈條上的整體,是博物館社會功能實現的不可或缺的必備條件。當然一定要說重要性,我認為,藏品和人才,無疑是更具有能動性的決定性載體。在當前的經濟大潮中,切不可迷失博物館的方向:公益性和社會效益,應當永遠是博物館的第一位。
在談到博物館的社會功能時,當下國人還有“盲區”。博物館的宏觀功能的發揮還有很大潛力。著名教育家、長江商學院創始人項兵先生曾經說過,“歐洲的孩子在博物館長大,我們的孩子整天是數理化”。這不是否認數理化的重要,而是講的具有哲理的教育理念,同時凸顯了博物館在國民“教化”中的重要性。有一天我們的博物館普遍實現了項兵先生講的作用,我們的國民素質必將達到一個新高度。
劉:您從業幾十年,參觀考察過國內外無數博物館和文物點,請談談國內外博物館的情況和怎么看待博物館“走出去”“請進來”?
王:是的,從業幾十年來,我參觀過國內外無數個博物館和文物古跡。如果可以比較的話,我覺得我們的大多數博物館,與國外先進博物館的差距,還是表現在藏品相對單一、薄弱;展示和設計手段滯后;管理落后和從業人員數量多、但素質較低。當然在這方面我們不應妄自菲薄。作為世界上僅存的具有5000 年文明不曾中斷的文明古國,我們的“東方文化”,早在公元前,已與希臘、羅馬文明,并列為東、西方兩大文明中心,一直獨具特色。現在博物館提倡“走出去”“請進來”,作為貼近群眾的人性化服務,方向是對的,但關鍵還是服務水平和展品質量。如同餐館,不論送餐還是定餐,服務態度和食品質量,決定“回頭客”。
劉:您怎么看博物館在社會文化事業中的重要性?
王:說到博物館在社會文化事業中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多元課題。前在“刊頭寄語”和“三大功能”的簡述中已經點明。需要補充的有三點:一是博物館的公益性,具有全球意義,因為文化遺產是人類的共同財富;二是博物館的藏品,具有不可再生性,它的文化記憶為其他載體不可比擬;三是博物館最具“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結合的特征。是構建歷史和現實結合的重要文化橋梁。如同我在前面講的,博物館的多元、宏觀社會功能的發揮,還大有潛力,這是我們的“文化掌門人”和博物館工作者,應當充分認識的。
劉:您如何看待社會上的文物“收藏”?
王:談到社會上的文物收藏和“收藏家”,我沒有更多發言權,這是因為自從業文物、博物館和考古工作后,我一直秉持不收藏文物、不參與文物交易的文物工作者的職業道德準則。除朋友間的交流外,在收藏上可稱是“門外漢”,我不反對合法的個人文物收藏,因為這是當下文化“多元化”的一種社會現象,但是不能不如同當下缺乏“社會誠信”一樣,令人擔憂的是,當前真正的“收藏家”太少,大多數只是“文化(文物)投機者?!?/p>
劉:您是一位勤奮的著名學者。2014年,您曾被著名的社科核心刊物之一《社會科學戰線》列為當代“學術名家”,請您談談自己幾十年的專業研究歷程。
王:感謝編者給我這個機會,簡單回顧個人幾十年專業上的學習、探索過程。如果從20 世紀60 年代初(1964 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算起,我至今學習、從業文物博物館和東北歷史考古行業,已經整整五十余年,這五十年真的是彈指一揮間。用一句簡短的話概括,就是在從業之路上的學習探索,走過了“三三之旅”,即在文物博物館和歷史考古研究中,經歷了三個專業研究方向和不斷學習深化的三個發展階段。限于時間關系僅作些點題式的回顧。
其一,從業中的三個主要專業研究方向:這是從上世紀70 年代初,由北大畢業分配至遼北開原,從事教育工作開始,出于個人愛好和專業志向,曾以“業余愛好者”的身份,開始了對西豐城子山、開原馬家寨和七鼎龍潭寺等高句麗古城的調查。其后幾十年樂此不疲,尤其對各代古城址情有獨鐘。幾十年中親自調查的國內外各類、各時代古城址和文物史跡,可謂數以千計。僅就都城而言,親自考察過長江以北各代所有古都。而在從事博物館專業和管理工作的同時,不間斷地開展了東北古地理、古民族、古文化的探索研究。這三個研究方向,被我個人稱為“三古研究”。其中古地理研究,重點是城市地理、交通地理和山川地理研究;古民族研究,重點是高句麗、夫余和契丹(遼)研究;古文化研究,重點是對考古文化、地域文化和長城文化的研究。這些研究,在不同階段都有一些代表性的論著出版。算是淡泊一生的“文化留痕”。
其二,個人經歷的三個主要研究發展階段:第一個階段是20 世紀70—80 年代。重點是東北歷史地理和秦漢東北史研究。其初步成果,主要反映在三部著作上:即國家“七五”規劃項目《東北歷史地理》上、下卷(主編之一)、《東北古代交通》和《秦漢東北史》。這三部專著,都是國內外本學科領域中,中國學者的第一部著作。其中合著的《東北歷史地理》,1989 年出版后2013 年已再版?!肚貪h東北史》在2009 年又將其中“地域文化”內容,集中寫入《遼寧文化通史》秦漢卷;《東北古代交通》,已經進一拓展為《東北亞古代交通》。我認為這一階段是個人學習、研究的起步期。
第二個階段是20 世紀80 年代末至整個90 年代。重點在高句麗邊疆民族考古,主要是對高句麗古城和起源研究。這是在基于20 多年考古調查基礎上,對高句麗民族的重要文化遺產——以山城為主的綜合性研究。其成果也反映在三部主要著作上:《高句麗古城研究》《高句麗與穢貊研究》《高句麗的族源與疆域》(《東北工程》未刊項目)。其中《高句麗古城研究》,2006 年,曾獲遼寧省哲學社會科學首屆政府一等成就獎。
在這些著作中,基于考古學、文獻記載和民族地理考證,提出:以山城為核心的高句麗古城研究,在高句麗的民族起源、“城邑制度”、早期建國“五部”和民族文化的“聚落形態”考古上,均具有重要意義;較早提出高句麗起源中,其族源的“主體”,應以遼東“二江”(鴨綠江、渾江)和“二河”(太子河、蘇子河)上游為中心的“南貊”;而其代表性的考古遺存,應為早于高句麗“積石墓”的遼東“大石蓋墓”和“石棺墓”等“巨石文化”。從而進一步指出,從遼東貊族的“石垣聚落”,向高句麗早期山城的發展演變,是高句麗民族起源,在“聚落考古”上的重要文化表征;高句麗早期山城的布局和管理體制,是高句麗早期“五部”和“城邑制度”的立國基礎。明確提出高句麗的早期山城,與高句麗早期“五部”,在遼東“二江”流域同步發展。這些研究成果,把高句麗山城和起源的研究,從民族區域地理、考古學文化的“聚落形態”上,提升到與“城邑制度”發展聯系的理論高度,并提出各自標志性的“文化表征”。
在此期間發表的其他論著:如《東北古代夫余部的興衰和王城變遷》《通化萬發撥子遺址的考古民族學考察》《關于漢以前東北“貊”族考古學文化的考察》和《試論桓仁望江樓積石墓與“卒本夫余”》等。又明確提出:西漢以前夫余先世的“北夷橐離國”王城,應在今黑龍江省賓縣慶華古城(即索離溝文化);高句麗建國初期的“卒本夫余”史跡的核心,應以桓仁“下古城子”和“望江樓積石墓”為代表的考古遺存;高句麗早期“五部”的分布和管理體制,是其早期“城邑制度”的基石;先秦遼東“貊系”青銅文化,是漢代以后“高句麗早期文化的先基”;遼西青銅時代早期的“夏家店下層文化”,不是通說的“先商文化”,而應是古文獻記載夏商北土的“燕亳文化”等。其中一些主要觀點已漸被學界認同。
第三個階段是21 世紀以來的十余年,其進展是在古地理、古民族研究的基礎上,拓展深化為“古文化研究”。其重點是考古學文化、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包括長城史跡和長城文化的研究。其代表性論著亦為國家和省級三項重點文化工程:《遼寧文化通史》秦漢卷(2009)、《中國地域文化通覽》遼寧卷(2011)、《中國長白山文化》(考古編)(2014)。以及列入國家長城資源調查項目,承擔總撰稿的二部《遼寧省長城資源調查報告》(文物出版社2011 年和2015 年)。
上述論著的主要新觀點可歸納如下:綜合確認“東北三大地域文化”,應是“遼河文明、長白山文化和草原文化”;考古學上的遼西“夏家店下層文化”,其族屬應為“燕亳”;遼北地區以“高把豆”代表的晚期青銅文化,應屬“北貊(發)”遺存;“漢郡文化”是秦漢遼海地域文化的本質內涵和特征;東北考古學文化的分區特征,有“二縱”“二橫”的山系值得關注。“二縱”指遼西醫巫閭山和長白山北支張廣才嶺。前者為遼西和遼東青銅文化分水嶺;后者為夫余(西團山)文化和肅慎(鶯哥嶺)文化分水嶺?!岸M”指千山和龍崗山脈。前者為遼東半島與遼東腹地青銅文化分水嶺;后者為“南貊”(遼東大石蓋墓)與“北穢”(吉林西團山文化)分水嶺;本溪“馬城子上層文化”在春秋戰國之際,應屬太子河上游的古“梁貊”遺存,新賓“太子城”應為古“梁貊”故城(中國考古學會第14 次論文集);遼東貊系的“石垣聚落”,是高句麗山城的最直接來源;高句麗遷都“國內”的地域名稱,應源于古“蓋馬國”(即“北部”今集安良民遺址),良民遺址具有早于國內城的意義;文獻中的“青丘”部族,不是早年日本學者考證的在朝鮮半島,而應在遼東半島南部。其考古學文化,應是晚期青銅時代的“雙坨子三期文化”;針對從20 世紀50 年代以來,遼西大凌河流域發現的青銅器窖藏,傳統認為是“西周初年燕國祭祀說”(《中國百科全書》)。撰文指出,這批銅器的“整體時代”下限,可晚至戰國;它應是“戰國末燕王喜躲避強秦,敗逃遼東途經大凌河古道所埋藏?!?/p>
以上簡列的幾十年研究的點滴收獲,尚有待進一步印證和精研。特別是從本世紀初,我連續在《東北史地》等發表的《關于高句麗早期歷史考古的若干問題》“十論”。一些結論尚需要考古發現的檢證和修訂,因為我相信每一代學人,都是站在在前人的肩上、在前人的基礎上前行的,自己的研究也是階段性的。
最后,進入21 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我個人的最新研究成果,截止2015 年,主要有《中國東北與東北亞古代交通史》《遼寧燕秦漢長城資源調查報告》《中國長白山文化》(執筆考古編)等三部專著,將交付出版。在一年內能有三部專著出版,可能是一種巧合。但這可看作自已多年來,一直堅持的對高句麗歷史考古、東北亞古代交通史、遼海長城史跡和東北地域文化研究的小結。上述幾十年來,已出版的十余部專著和考古報告,以及百余篇學術論文,總計近500 萬字的“學業筆痕”,或可以算作進入“古稀之年”后的階段性總結和人生自勉。
劉:您如何看待博物館的“硬件”“軟件”建設和私人博物館?
王:如何提升博物館的“軟件”和“硬件”建設,這是一個實踐性很強的工作命題。由于離開第一線工作崗位多年,沒有更多發言權。據個人了解的情況。“硬件”條件各館比上世紀都有較大提高,當前“軟件”建設,應當是博物館建設的瓶頸。諸如人才缺乏、定位準確、特色突出、展示新穎、管理科學等都關系到博物館的發展,而人才建設和理念更新,應當是重中之重。
至于談到如何看待民間博物館和私人博物館,應當用多元化和包容的態度,看待這一社會現象,但有二條應當注意,一是在任何國家和地區,國有或集體(合股)經營的博物館,都是主體。二是應對私人博物館在安全、導向、管理等方面進行引導和法制管理。
劉:當前提倡博物館“走進社會”,您怎么看?
王:說到博物館如何“走進”人們的社會生活。這是一個博物館界的老話題,我想第一線的同志更有發言權。從多年實踐看,多舉辦有特色、貼近群眾的展覽,擴大“志愿者”的覆蓋面,廣泛開展與媒體和社會對接,開展博物館知識講座和普及,把“走出去”和“請進來”常態化等,應是有效的方法和途徑。
劉:除了研究外,您個人有什么愛好?目前忙些什么?
王:說到我個人有什么愛好和目前進行的工作,我想如實地說,自已沒有什么特殊愛好,不善應酬、不喜煙酒,不會打麻將。如果說興趣,那么,一個是愛好山川、史跡考察游歷;二是看書寫作,偶爾也聽聽京劇,這成了多年職業習慣。除歷史考古、文物方面的專業書籍外,平時喜歡讀一點古典詩詞、文選和中外哲學史、歷史人物傳記,偶爾也拙筆涂鴉寫幾句舊體詩。
談到目前的事,前已說明,本年度內主要完成《東北亞古代交通》《長城報告》和應渤海大學之邀,準備《東北亞廊道考古民族與文化六講》。以后如果有時間和精力,想對《秦漢東北史》進一步修訂,并想在“十論”基礎上,總結《遼東青銅文化與高句麗起源研究》。當然這都是后話,不敢說能兌現。因為在進入古稀之年,特別是經歷了病痛后,不敢再言“宏圖大志”,認識到需要給自已“減壓”。只愿恪守“豁然面對人生、淡然面對名利、坦然面對生死”。
劉:謝謝,請您最后為本刊再說幾句話。
王:我祝愿《博物館》雜志,秉承以讀者為本和服務社會的宗旨,在多元設置文化欄目、普及文物博物館知識、突出地方特色、扶植文博新人、引導收藏與鑒賞、積累文物資料,廣泛開展跨行業的社會交流等方面,為社會提供更好的文化平臺。